当夜的宫辰,独自躺在冷硬的枕席上,如同置身于无边的苦海。
烛火已熄,窗纱透着幽冷的月色,却驱不散眼前的黑暗,更驱不散心头的寒冰。白日里硬撑起来的决绝姿态轰然倒塌,此刻他如同一具被抽去了筋骨的空壳,唯有胸腔里那颗血肉模糊的心脏,还在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残破的躯壳,带来一阵紧似一阵、几近窒息的绞痛。
那些刻意压下的画面,此刻如挣脱了牢笼的兽,疯狂地撕咬着脑髓。红玉俏生生站在花树下的轻笑,她眼中流波婉转的羞怯,掌心传递过来的温热,还有那些灯前月下许下的、郑重如山的诺言……每一帧回忆都清晰得刺眼,每一句低语都响彻耳畔。他曾以为,这些是他的光,是他困于囹圄时唯一能攥住的稻草,是他支撑着等待重获新生的全部力量。如今,这光却要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这些温存的碎片,顷刻间变成了最锋利的冰锥,反复贯穿他本就千疮百孔的思念。
他紧闭着双眼,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锦被间辗转反侧,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心脏锐痛无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呜咽。指尖死死攥住被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无边的疼痛生生碾碎在掌心。然而痛楚非但未能减轻,反而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更比一波猛烈地将他淹没。那痛,来自骨缝深处,来自四肢百骸,更像是有无形的巨力在粗暴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要将他对红玉所有的爱恋、思念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活活地从心上剥离!疼得他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冷硬的床沿,脊背却绷成一道痛苦的弓弦。
终于,滚烫的液体再也不受意志的囚禁,决堤般奔涌而出,瞬间濡湿了鬓角,打透了冰冷的锦枕。咸涩的泪痕蜿蜒,灼烧着皮肤。黑暗中,宫辰放任自己沉沦于这彻骨的哀恸里,浑身颤抖。原来所谓的刚强,在这样毁灭性的打击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冰冷破碎的声音在他空洞的脑海里回荡自嘲,“不过是未曾尝过……这般剜心剔肺的痛楚罢了。”
这长夜,注定要在无声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回忆中,一分一秒地煎熬。
长夜在无休止的辗转和泪水的浸泡中终于耗尽,窗纱透进天光熹微。宫辰强撑着从冰冷僵硬的床上起身,镜中映出的人影眼窝深陷,覆着一层浓重的青影,仿佛昨夜流尽的不是泪,而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光亮。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忧悒,像两口不见底的深潭,淹没了昔日少年的神采。
他动作近乎麻木地收拾着简单的行囊,一件件物品放入包裹的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在打包那些残存的、不堪重负的记忆碎片。这个家,这方庭院,每一寸角落都曾是温暖的港湾,如今却仿佛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都在无声地刺戳着他的心——那些和红玉有关的往事,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无声地缠绕着他,令他窒息的疼痛丝毫未减。或许唯有逃离,远远地离开这片浸染了全部甜蜜与剧痛的故土,那噬骨的绞痛才能被风干些微。
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凉,宫府厅堂里已摆好了简单的早膳。宫辰带着一身被掏空了精力般的疲惫出现,脊背却刻意绷得挺直。他不敢看父母忧心忡忡的眼神,更怕自己会在那慈爱的目光下彻底崩溃。他飞快地咽下几口食物,喉头发紧,食不知味。强自镇静地放下碗筷,对着二老深深一揖:“父亲,母亲,孩儿这便启程了。路上有穆安照应,请二老务必安心。” 声音故作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
他甚至不敢多停留一刻,几乎是仓促地、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大步离去,像逃离一座正在坍塌的废墟。穆安早已备好车马在门外等候,沉默地将行囊接过。
当那熟悉的、承载了无数欢声笑语和如今只剩沉痛记忆的宫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时,宫辰踏着微凉的晨露,带着一身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再次踏上了通往同州的驿道。
只是,此刻坐在颠簸车厢里的他,早已不是一个月前那个踏出这院门时、满怀憧憬、神采飞扬的俊朗少年。往昔的明朗被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眉宇间刻上了抹不去的风霜与沉寂。心中那片曾经繁花似锦的原野,如今已是朔风凛冽的荒野,只剩无边的凄凉在呼啸。这短短月余的光景,于宫辰而言,不啻于跋涉过人生最险恶的一段风雨泥泞。他遍体鳞伤地蹚了过来,心力早已在昨夜那场无声的祭奠里焚烧殆尽。如今的他,疲惫得只想缩起羽翼,对窗外流逝的风景、乃至这世间诸般喧嚣,都已毫无兴致,亦无力回应。内心凝固的悲怆,如远山浓雾,盘踞不散。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已消散不了他心头那份沉甸甸、浸透了冷雨的惆怅。
车轮辘辘,碾过尘土,也碾过一颗尚未愈合便又被撕开的、属于一个被迫早熟灵魂的伤疤。
时值深冬,天地褪尽华彩,万物归于肃杀。驿道两旁,昔日斑斓的秋景早已凋零成一片苍茫的灰烬。天空永远被一层凝滞的铅灰紧锁,吝啬得不泄下半点暖色。寒风如刀,凛冽地贴着地表呼啸而过,卷起枯枝败叶,发出“沙——沙——”如泣如诉的低咽,旋即将它们无情地抛入更深的萧索之中。目光所及,唯有沿途瑟瑟发抖、枝条嶙峋如同伸向天空哀告手臂的落木,以及远方连绵起伏、寸草不生、呈现出一种死寂铁灰色的荒芜山峦。行人绝迹,万籁俱寂,这漫长旅途仿佛只剩下这辆孤独前行的马车,踟蹰在这片被遗忘的、冰封的画卷里。
在这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清冷与寂寞包裹下,宫辰心中那压抑已久的委屈,如同被唤醒的冰下暗河,不仅未曾冻结,反而在这寂寥的催动下愈发汹涌澎湃。白日里尚可强迫自己看几页书,或与穆安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来分神。而每当夜幕降临,寒气渗骨,蜷缩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旅途的疲惫却丝毫无法带来睡意。周遭一片死寂,唯闻风声猎猎如鬼哭。白天强自筑起的堤坝在这静夜里无声地崩塌,万般情绪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无边的思念,刻骨的悲愤,被无情辜负的痴心……种种情绪拧结成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紧咬着牙关,身体因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最终那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冲破所有的骄傲与隐忍,汹涌地冲出眼眶,濡湿了冰冷的脸颊和车壁上坚硬冰冷的毡垫。在这厚重的夜色掩护下,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牢笼里,他才能任凭自己无声地泪流成河,将所有的脆弱、所有的爱恨、所有锥心刺骨的痛楚,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倾泻进这片无垠的黑暗。仿佛唯有将这心头的火山熔岩化作冰凉的泪水流尽,灵魂才能稍得喘息。
这漫漫归途,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放逐。无人可倾诉,无人可慰藉。昔日的温暖家园已在身后,前路是陌生的寄人篱下和破碎的人生。他只能像个受伤的孤狼,蜷缩在这旅途狭窄的角落,独自用冰冷的舌,一遍又一遍地舔舐自己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尝试着在绝望中寻找那渺茫的愈合之力。每当泪水流干,疲惫至极地阖上眼,一个声音总会不受控制地叩问心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相思成狂的人……可还曾记得分毫?忆起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海誓山盟?这念头一起,便又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徒增痛楚。他唯有在心底发出一声沉重得几乎撕裂肺腑的叹息——原来这场情殇,不过是他一腔痴情似那逐流而去的落花,而对方的心意,早已如这深冬的河流,冰冷无波,无情奔流而去,再无回头的可能。
马车日复一日地在寒冬的画卷里缓慢移动,愁云如影随形,紧紧包裹着车厢内的青年。那英俊无俦的容颜虽未损减分毫,眉宇间却清晰地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化不开的忧伤。这忧伤如同浸入骨髓的寒气,为他原本明朗的轮廓蒙上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平添了三分疏离和七分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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