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辰在无望的煎熬中捱过整整一月。这日,牢门处忽响起不寻常的开锁声——两个差役满面堆着过分讨好的笑容, “哗啦啦”地卸下那沉重冰冷的铁锁链,旋即对宫辰作了个深揖,谄声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您即刻便能归家了!”
宫辰猛地一震,几乎疑心身在梦中,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我……当真?真能回家了?”
“千真万确!”差役点头如捣蒜,“尊府家人早已候在门外了!”
宫辰哪还顾得上书本杂物?跌撞着便向牢门外奔去。甫一踏出那森然狱门,他久违的、无比渴念的阳光便兜头泼洒下来,炽烈耀眼,刺得他眼前一片灼烫的空白,泪水瞬间涌出。与此同时,一股鲜活清冽的气息汹涌着灌入肺腑,激得他四肢百骸的毛孔仿佛都舒然张开。他本能地抬手遮住刺痛的双目,透过指缝泪眼朦胧地望去——只见那忠仆穆安,正驾着熟悉的马车,在不远处的槐树下踟蹰静候。
宫辰踉跄上前。穆安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布满皱纹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一把紧紧攥住宫辰瘦骨嶙峋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仿佛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宝,近乎是用托举的姿态将他送进了车厢.
宫府朱门外,宫父天色尚早便已伫立阶前,目光焦灼地在街巷尽头反复逡巡。待得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家马车缓缓停稳,他心中一紧,撩起车帘的刹那,宫辰那苍白疲惫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宫辰弯腰下车,宫父一步抢上前,手臂猛地拽紧儿子略显单薄的胳膊,如查看失而复得的珍宝,上下仔细端详。儿子比他离家时清瘦了许多,往昔朗月清风般的奕奕神采消散殆尽,只余一脸被消磨殆尽的倦色,印在苍白的皮肤上。宫父喉头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未能成言,唯有粗糙的手指迅速抬起,用力拭去眼角悄然溢出的湿痕。
宫辰入内院拜见母亲。仅仅一月之别,宫母竟已形容枯槁——自宫辰事发,她便一病不起,仿佛心力骤然被抽干,短短时日宛如苍老了十年。昔日乌亮的发髻间银丝刺目,精神萎顿不堪,斜倚在榻上气若游丝。望见母亲这般模样,宫辰胸中如遭滚油煎熬,五脏六腑都揪紧地疼。他明白,父亲母亲为他忧思过度,那一根根骤然染霜的白发,一道道加深的皱纹,皆是替他担惊受怕的铁证。自己年岁已长,尚未膝前尽孝,反令高堂为此心力交瘁……思及此,浓烈的自责与愧怍瞬间淹没了他,沉重得几乎令他窒息。
这一日,宫辰寸步不离地陪伴在父母身侧,强打精神,尽力说些宽心解颐的话语,安抚二老悬吊已久的心绪。待到安顿好父母,他沐浴更衣,涤去一身污浊与晦暗,躺在自家熟悉的床上。这一刻,脱离了那幽暗的牢笼,如同脱胎换骨,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长久淤积于胸口的块垒骤然消散,那份沉重得透不过气的窒息感,终是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轻颤与虚脱般的安宁。
次日清晨,见宫辰面色红润,精气神也恢复了不少,宫父心中稍慰,将他唤至书房。
书房内依旧整洁雅致,但仿佛笼着一层无形的沉重。宫父示意宫辰坐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辰儿,歇了这两日……或许你还得尽快动身,去你姑母家住些时日。”
宫辰微微一怔,眼中浮现疑惑。宫父避开儿子探寻的目光,继续说道:“你自小锦衣玉食,未曾尝过生计艰难。此次你深陷囹圄,你母亲忧心如焚,病根便在此。为父……”他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出胸中块垒,“为父为了让你在牢里少受磋磨,不至于折辱了身体,已将县衙上下关节用银钱铺了一遍又一遍。”
宫辰闻言,双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宫父的声音更低了些,苦涩漫溢:“而为了能尽早将你救出那虎狼之地,为父……变卖了大半家产。”他抬眼看向儿子,眼中有愧色,也有为父者不得不如此的无奈,“将那笔财物打点给了主事的师爷,方换得你今日平安归来。如今,宫府已非从前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连窗外鸟鸣都显得刺耳。宫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几乎坐不住,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宫父看着儿子骤变的脸色,眼底的痛苦更深:“我与你母亲靠着仅存的一点薄产,自可勉强度日,衣食或不及往年精细,倒也安稳无虞。只是你……”他语气转沉,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责,“你风华正茂,往后的路还长,总该学些立身的本事,懂得经营之道,方是长久之计。都怪为父从前目光短浅,只晓得逼你埋头圣贤书,却不曾让你涉足些实务……前几日你姑父来信,言及他年岁渐长,家中产业交给外人打理终不放心,恳请我让你过去襄助,亲自教导你一二。辰儿,你意下如何?”
宫辰的目光落在父亲花白的两鬓和眉宇间深重的倦色上,那颗因家道中落而冰冷的心,此刻又被巨大的酸楚浸透。他喉咙发紧,避开父亲愧疚的目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涩声道:“父亲思虑周全。孩儿听您的,休息两日便启程去姑母家。”
自从家业变卖,宫府门庭骤然冷清,宫父也卸下了大半繁忙事务。宫辰更是不再外出,只在家中寸步不离地陪伴双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事,或在院中安静习字读书,努力维持着这劫后余生的平静。
这天午后,穆安神色仓皇地从外面奔回,一路寻到在后园枯坐的宫辰,将他拉到僻静的假山后,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公子!不好了!外面都在传,说……说方家和张家已经正式过聘了,就在这个月里,张家姑娘……就要与那位张公子完婚了!”
“什……么?”宫辰只觉得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眼前瞬间天旋地转,脚下发飘,踉跄着就要栽倒。穆安惊呼一声赶忙扶住。宫辰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太湖石,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才勉强借力稳住身形,缓缓滑坐在冰冷的石墩上。一张脸血色尽褪,比那天的牢房墙壁还要惨白。
一月!仅仅一月而已!困在牢中的这短短一月,竟已是沧海桑田!红玉……她怎会如此?怎能如此?!宫辰脑中轰鸣,无数念头翻滚缠绕:是宫家骤然的败落吗?是她等不及了?还是……她本就不堪托付?猜疑、痛苦、背叛感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悲怆如同一座无形的高山压顶而下,将他死死按在绝望的深谷里。他挣开穆安的手,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卧房,“砰”地一声紧闭房门。
整个下午,房内寂然无声。晚膳时分,宫父宫母正忧心忡忡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忽听“吱呀”一声,宫辰推门走了出来。
他的身姿异常的挺拔,像一杆绷紧的标枪,头颅高高昂起,不见丝毫萎靡。只是那眼底深处,如古井幽潭,蕴着化不开的墨色。他走到父母面前,对着错愕的宫父,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父亲,母亲,孩儿想清楚了。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前往姑母家。此去,必当虚心求学,跟随姑父潜心经营生意,不敢懈怠分毫。请二老放心。”
宫父看着儿子眼中那近乎悲壮的坚定,心头既痛又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头哽咽,老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