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钟声早已敲过，维也纳地表之上，属于哈布斯堡王朝的辉煌宫殿与歌剧院沉入死寂的庄严。而在地底深处，砖石拱顶撑起另一个喧嚣迷离的国度——“蓝鸦片”。浑浊的空气饱和着名贵雪茄的浓雾、廉价香粉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霉菌般顽强生长的**气息。幽蓝色的灯光从巨大的水晶吊灯滤下来，刻意浑浊，只够勾勒出舞池里扭动、摩擦的人形轮廓，如同深海里一群盲目的生物。
空气粘稠、光影迷离，爵士乐队在角落里吹奏着近乎痉挛的调子，萨克斯风发出引诱又痛苦的呻吟。这里是“蓝鸦片”，地表庄严帝国阴影下滋生出的腐烂花朵。
后台一处简陋的隔间，茜拉对着布满雨渍的镜子，指尖蘸着冷膏，最后一次描摹腰间那只线条流畅的波斯猫纹身。幽□□光渗入窄小的空间，爬过她**的脊背，最终匍匐在那只华丽的猫影上。猫眼幽邃，仿佛带着一丝慵懒的嘲讽，随着她呼吸微微起伏，几乎要活过来。茜拉深吸一口气，廉价脂粉的甜腻中，她尝到了一丝属于地下世界的腐朽铁锈味。镜中的女人眼神冰冷，像蒙尘的玻璃珠，唯有腰间的墨蓝色波斯猫纹身，在幽暗光线下流动着野性的生气。
“茜拉！该你了！”尖利的催促穿过薄板。
厚重的天鹅绒帷幕缓缓升起一角，舞台上方一道精准的幽蓝光束，如同深海探照灯，骤然钉在舞台中央那个身影上。喧嚣浪潮般退去，只余萨克斯风一声撕裂空气的长音，带着醉生梦死的破碎感。
茜拉就在那束光的核心。
她不是站立，而是像真正的慵懒大猫，身体蜿蜒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弧度，脊柱如柔韧的弓弦。深紫色丝绒舞裙紧贴着曲线，在蓝光下流淌着神秘莫测的光泽，腰肋间那只墨蓝色的波斯猫纹身，在紧绷的肌肤上生动起伏，慵懒舔舐无形的猎物。
鼓点敲响第一声，沉闷如心跳。
茜拉动了。她模仿着猫科动物极致的柔韧与无声的危险。一个伏低，昂首，颈项拉出优美的弧线，眼神迷离飘渺；一个旋转收紧，又猝然舒展，裙摆旋开暗紫的浪花，足尖点地无声，身体却充满蓄势待发的弹性。她并非单纯的性感，更像一种猫科生物的本能魅惑与疏离高傲的奇异混合。每一次腰肢的摆动，每一次足踝轻微的扭转，都精确地唤起观者血液深处某种隐秘的共鸣——那原始的，渴望征服又惧怕利爪的矛盾冲动。
利奥波德·冯·埃斯特哈齐伯爵，像一滴格格不入的油污，陷在角落一张蒙着黏腻物质的丝绒沙发里。昂贵的晚礼服紧箍着他，呼吸不畅。他刚从一个冠冕堂皇却令人窒息的家族晚宴上逃离，那些关于他与某某显赫姓氏联姻的“善意提醒”，如同绳索缠绕脖颈。他需要一点真实的、带着腐烂气息的喘息，哪怕有毒。
他的目光穿透舞厅弥漫的蓝色迷雾，被台上那个奇异的韵律牢牢攫住——那个舞女腰间的纹身，那只活灵活现的波斯猫。她的舞姿，分明是在演绎那只猫的精魂：慵懒、警觉、媚态横生却又拒人千里。这奇异的模仿，精准地刺中了利奥波德心底某个被重重枷锁禁锢的角落——那份对纯粹自由野性近乎绝望的渴望。他端起手边的劣质烈酒，水晶杯壁附着油腻的指纹，他狠狠灌下一口，灼烧的痛苦短暂地压倒了另一种灼烧——来自舞台的目光和腰间的猫影似乎缠绕在一起，无声地向他召唤。
舞曲在最**处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切断喉管。茜拉以一个定格住时间的极致后仰结束，身体弯折如拉满的弓，线条紧绷而脆弱，是濒临断裂的优雅。全场凝固一秒，随即爆发出带着疯狂意味的掌声与口哨，震耳欲聋。汗珠沿着茜拉绷紧的下颌线滚落，坠入黑暗。她面无表情，只微微喘息着，在喧嚣的顶峰，利落地转身，深紫色裙摆旋出一道冷冽的弧光，消失于侧幕的黑暗，留下身后一片灼热的空虚和依旧在回荡的余韵。
她没有走向后台的嘈杂，反而推开一扇沉重的、通往走廊的边门。那里相对安静，空气却依旧沉闷污浊。急促的喘息尚未平息，另一种声音却蛮横地刺入耳膜——
“蠢货！弄脏了我的新裙子！你这该死的杂种！”
一个衣着华丽得近乎狰狞的中年贵妇，正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狠狠掐住一只蜷缩在冰冷石阶角落的白猫。那猫极其漂亮，通体纯白如雪，唯有那双眼睛——一只如熔化的黄金，另一只如深邃的海洋——此刻因痛苦和恐惧而瞪得浑圆，发出凄厉却微弱的哀鸣。贵妇的尖头缎面鞋踢踹着，昂贵的裙摆上沾了几点灰白的爪印。
茜拉的眼神瞬间变了。后台镜前那片麻木的冰层轰然碎裂，底下是滚烫的熔岩。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道迅疾的影子，几步冲上前，动作快得惊人。
“夫人，”茜拉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穿了贵妇尖利的咒骂，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近乎危险的平静。“您的愤怒会让这条裙子更难清洗。”她挡在猫前，弯腰，姿态并不卑微，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请让我处理它。我懂得如何安抚这些小东西，保证它不会再惊扰您的雅兴。”
茜拉的手已伸向那只颤抖的白色生灵。她的动作精准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安抚意味，手指避开贵妇的钳制，带着一种奇特的直觉，轻巧地托住了猫的腹部和前肢连接处。那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黄金与海洋的异色瞳短暂对上茜拉的眼眸，凄厉的叫声骤然停止，转为痛苦的呜咽。
就在茜拉将猫稳稳抱离地面的瞬间，一条毛茸茸的、蓬松如羽扇的雪白尾巴，仿佛拥有独立的意志，倏地垂落下来，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栗，轻轻缠绕在了茜拉**的脚踝上。
冰冷、柔软、带着生命的微弱脉搏。那一圈温热的、略带粗糙的触感，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刹那间将茜拉钉在原地。她低头，看到那抹纯净的白缠绕在自己沾着后台灰尘的脚踝皮肤上，如此突兀，又如此理所应当。舞台上的烈焰女王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怀抱弱小生命的女人，和她脚踝上那条寻求庇护的、柔软的生命纽带。
角落里，水晶杯壁凝结的水珠坠落，无声地砸在利奥波德伯爵的手背上。他身体前倾，目光越过喧嚣舞池的模糊边界，死死锁定在走廊昏暗光线下那个凝固的剪影上——舞女抱着那只雪白的异瞳猫，猫尾缠着她的脚踝，像一道沉默的誓言。她方才舞台上那种蛊惑人心的媚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野性的保护姿态，紧绷、专注、带着原始的危险气息。这反差如此剧烈，如此真实，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利奥波德精心构筑的冷漠外壳上。他心中那个沉重的、名为“联姻”的铅块，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撬动了一丝缝隙。
贵妇嫌恶地用手绢使劲擦着被猫爪蹭过的裙角褶皱，发出一声鄙夷的冷哼。“哼，脏东西！”她咒骂道，锐利的目光刀子般剐过茜拉和她怀中瑟缩的白猫，“看好你的野猫！再有下次，我剥了它的皮做手套！”高跟鞋踩在冰冷石阶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她扭身离去，昂贵的长裙拖过潮湿的地面，留下一道傲慢而肮脏的痕迹。
茜拉仿佛没有听见那恶毒的诅咒，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柔软的生命上。白猫“苏丹”的身体仍在细微地颤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冰凉的手臂内侧，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那圈缠绕着她脚踝的猫尾，像一个无声的誓言，沉甸甸地宣告着彼此的归属。茜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梳理着苏丹背脊上的长毛，动作缓慢而稳定，感受着那份微弱的战栗在掌心下渐渐平复。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有舞台上的蛊惑，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幽静，径直迎向角落里那双凝视着她的、属于伯爵的眼睛。空气里漂浮的烟尘和酒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利奥波德在那目光中站起身，昂贵的黑色礼服在幽蓝光线下泛起一丝冷硬的光泽。他穿过舞池边缘喧嚣模糊的人群，如同破开一道无形的墙。劣质烈酒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清晰，但更强烈的，是一股属于旧日权贵的、被地下室的湿气侵蚀得略显陈腐的雪松和琥珀尾调。他在茜拉面前一步之遥停下，阴影覆盖了她和怀中的猫。他没有看那贵妇离去的方向，目光沉沉地落在茜拉脸上，然后滑向她脚踝处那条依旧缠绕着的、雪白的猫尾。
他从丝绒马甲内袋里取出一枚袖扣。并非整套的华丽配饰，而是单独的一枚。椭圆形的蓝宝石，深邃得如同凝固的午夜海面，四周镶嵌着细密闪烁的碎钻。它躺在他宽大的掌心，折射着走廊幽暗的光线，像一颗坠落凡尘的星辰。
“为了它的眼睛，”利奥波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目光扫过苏丹那双熔金与深海般的异瞳，最后落在茜拉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般的穿透力，“也为了今晚，你让我看到的真实。”
宝石的幽光在茜拉深潭般的眼眸里投下一点微弱的星芒。她看着他掌心那枚价值不菲的袖扣，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苏丹，小家伙似乎被宝石的光芒吸引，熔金的瞳孔微微收缩。茜拉沉默了几秒，走廊污浊的空气仿佛凝滞。然后，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袖扣。蓝宝石的光泽在她指间幽幽流转，与苏桑的异色瞳微妙地呼应着。
没有道谢。她抱着猫，转身，纤细却挺直的背影融入后台通道更深的黑暗里。如同一滴墨汁落入污浊的水面，迅速被吞噬，再无踪影。只有缠绕在她脚踝上的那条蓬松的白尾，在隐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瞥里，像一道无声的告别，轻轻晃动了一下。
利奥波德独自站在空荡下来的走廊阴影中，劣质酒精的后劲开始翻涌。他摊开刚刚递出袖扣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沉重宝石留下的冰凉触感，以及她指尖匆匆擦过时带来的、转瞬即逝的微痒。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冷冽的香气，混着“蓝鸦片”特有的腐朽甜腻。他低头，目光落在方才茜拉站立的地方，昏暗光线下，冰冷石阶上似乎还印着她**足踝的模糊轮廓，旁边点缀着两三点不易察觉的、属于白猫苏丹的细小爪印。他缓缓收拢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钝痛。舞台上的魅影，走廊中的守护者，腰间的图腾，脚踝的锁链……还有那枚收下却毫无回应的蓝宝石……无数碎片在那个凝固的瞬间猛烈撞击，搅动沉寂已久的死水，荡开无法预知的浑浊涟漪。
幽暗的化妆间里，唯一的光源是镜前那盏昏黄的小灯。茜拉坐在凳子上，苏丹蜷缩在她膝头，身体柔软温暖，喉咙里发出满足而疲惫的细微咕噜声，像一首小小的安魂曲。它的尾巴，那条曾经紧紧缠绕她脚踝的蓬松白尾，此刻安然地搭在她的大腿上。
桌上，那枚蓝宝石袖扣被随意地丢在散落的廉价脂粉和油腻发卡中间。深邃的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闪烁，如同沉入泥沼的星光一角。
茜拉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苏丹光滑的脊背，指尖感受着那份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柔软。她的目光掠过桌上那枚格格不入的奢华宝石，没有丝毫停留，最终只落在自己腰间镜中映出的墨蓝色猫影上。纹身线条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神秘。
“……我们回窝了，苏丹。”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狭小、污浊的空间里弥散开去，如同冰冷的雾气缓缓沉降。
笼中金丝雀[菜狗][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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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镀金牢笼》第一章午夜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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