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傅机宿在南衙镇抚司,第二日一早,她便拿着萧沔的令牌去了北衙大营。这一日她是独自前来,既无萧沔同行,也没有大张旗鼓。只叫来景月,将南衙镇抚司欲招揽贤才的消息传扬出去。
到了日上三竿之时,除了上次萧沔带来的那些人,也只多来了十余人。傅机问过姓名官职后,萧沔那批人一概不用,其余人则尽数被她带走。期间薛仁昌又来找了她一回,傅机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了一盏茶的功夫,督促他尽快行事,便领着人走了。
回城后,傅机去了一趟公主府。
一夜过去,李离芳要去巡察幽云十三城的消息不胫而走。此番她前往河间督导春耕乃是关乎西北军粮的关键之举,是以午后前来为她送行之人络绎不绝,众人说说笑笑,绝口不提私生女之事。
傅机与旁人并不熟,只与李离芳聊了几句,便以南衙镇抚司有事告辞。席间萧沔也在,二人却连照面都没打。
第二日一早,李离芳出城,傅机并未去送。她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建立南衙镇抚司之上。先帝之时,南衙镇抚司揽尽南衙北衙之责,一手抓着军权,一手抓着司法,如同大山一般压着满朝文武。但今日之情景大为不同,舒太后掌权下的大周吏治相对清明,禁卫军掌兵,司法则由三司分权而制,互相并没有绝对的倾轧之势。
南衙镇抚司要如何站稳脚跟?首先她要有兵。太后不满禁卫军已久,只要南衙镇抚司宣誓效忠于她,权柄下移,她便成了一半事。但只有兵,那也只能成为另一个禁卫军。她必须做太后的眼睛,替她盯着栖凤城里的异动。
傅机手下,周震豪爽,陆文细腻,北衙捞过来的却未必可靠,她实在缺人的很。陆文的密友苏乔倒是不错,可陆文去探过口风,被堵了回来。二门改制后苏乔占了个好坑,他又在那里经营了多年人脉,实在难以放下一切跟他来南衙镇抚司讨饭。
一连几日,傅机都泡在府衙内。萧沔则带着禁卫军满城搜捕“李东海”的下落,但至今一无所获。没等他把栖凤城搅个鸡犬不宁,北衙大营的流言先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连着几日,营内的吃食里都发现了死老鼠。将士们原本就对伙食颇多抱怨,到此终于爆发出来。也不知是谁起草的檄文,质问从伙食到鞋袜军装再到校场训练的兵刃等等,禁卫军军费年年增长,都花去了哪里?
这很快传到了太后的耳里,太后大为光火,招来萧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如今他人被扣在宫里,被逼着一笔笔算账,但凡哪笔账说不清楚,就会招来太后的训斥,可以说苦不堪言。
傅机乐得看萧沔吃瘪。薛仁昌的信转头就送到了傅机的面前,催促她尽快把他捞出去。陆文对这人十分不喜,以至于一向很能忍的他忍不住在傅机面前打起了小报告。
“薛仁昌此人,实在不是可靠之人。他家是靠钻营取巧谋得的爵位,祖上三代男性靠着花言巧语娶到了贵女,靠裙带关系维持着富贵,多次为争一时荣宠而构陷忠良。属下实难与如此家风之人共事。”
周震说话就糙的多,他道:“这薛仁昌老子听家里婆娘提起过,狗日的有段时日天天缠着她们绣楼里的一个娘子,哈哈,差点被老板娘打断腿。”
傅机听罢,也便绝了将薛仁昌收在麾下的念头。可要做这个监察的活,陆文和周震都不算合适,傅机心里冒出一个人选,但眼下却有些为难。
此人便是周显德,这一年来周显德一直活跃在她的眼皮底下,有胆量也心细,搞起特务活动来如鱼得水。可傅机怀疑他与沈眠之死有干系。若是他已越过自己与李熙取得了联系,那便不值得信任了。
李离芳离京六七日后,栖凤城转瞬入了春。权贵们心急火燎地办起了春宴,呼朋引伴饮酒作乐。宫里柳皇后突然开了窍,将皇长子养在了膝下,时常领着去给太后请安。祖孙三代虽然毫无血缘关系,却也是其乐融融。太后吩咐太医吊着皇帝的命,怎么也要等李离芳从河间回京再说。
至于梁王李熙,他伤好后逐渐又出现在了各家的宴会中,如同花孔雀一般招摇过市,光芒万丈之程度,世家子孙谁也无法与他媲美。他的正妃人选已经确定,但不少人已经开始打起了侧妃的主意。
傅机去过几次馄饨铺,传讯想见一见李熙。但他似乎沉浸在重回权贵中心的快意中,对傅机的回信只是催促她尽快将南衙镇抚司筹建起来。
傅机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该去找周显德聊一聊。
一别月余,桐花巷深处,高大的桐花树在早春的夕阳下开满了粉色的花朵,迎风摇曳。
院子的门虚掩着,傅机推开门进去。小院里落满了桐花,石桌木凳上积满了灰尘,墙角一片花盆里的花草都已枯败。傅机心想,秦氏杏娘一去,周显德或许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傅机微微失望,心头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就在她准备离开时,正屋的门骤然打开,穿着一身夜行衣的周显德站在门口的背光中。
“傅姑娘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坐坐。”一阵西风吹过,让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冷硬。
在傅机的印象中,周显德是个白白胖胖的大高个,虽然经常愁容满面,但他面上的神采始终是向上的。但短短十来日,他的脸颊已经瘦的凹陷了下去,眼角阴沉地耷拉着,看起来十分森冷。
傅机警觉地打起了精神,周显德从门内踏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石桌和木凳,淡淡招呼她:“既然来了,就坐会。”
傅机瞥了一眼那张石桌,忆起月前和杏娘在此喝甜水的画面。她弹了弹衣摆,坦然坐了下来。
见她坐下,周显德微微吃惊,好半晌才一屁股坐到对面凳子上,连灰尘都没弹一下。
傅机随口问:“甜水铺不做了吗?”
周显德没想到她一开口会是问这个,苦笑了一声:“家里只有墨娘会做甜水,她不在了,甜水铺也没必要开下去了。”
傅机颔首,叹息了一声:“我还不知道墨娘和杏娘葬在哪里,今日有空,你带我去给她们上柱香吧。”
周显德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浮起几分翻涌的情绪,他握紧拳头,无甚兴致:“在城外的青屿岭,我们周家世世代代都埋在那里。不过那里很远,改日吧。”
傅机哦了一声并不坚持,转口道:“今日是初十,方才我路过兴盛坊的米铺,看到大门紧闭,每月逢十固定的粥棚也没有设置,那些乞丐们围在米铺四周,吵吵闹闹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周显德闻罢,面上丝毫不见异色,脱口而出:“吵吵就吵吵。我想设粥棚就设,不想设就不设,钱是我出的,别人管不着。”
“哦?周大善人的好名声也不要了。”
周显德冷冷道:“好名声有什么用?又不能换回墨娘和杏娘的命。”
傅机顿了顿,继而漠然道:“难道你杀了沈眠,就能换回她们的命吗?”
周显德抬起头惊疑地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用右手摁住了颤抖的左手,他的目光望着夕阳洒在白墙上的金光,喉咙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傅机失望地抿了抿嘴,“梁王让你做的?”
周显德没有答话,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前方。
傅机道:“杀人的感觉,不好受吧。”
周显德转回头,眼眶深陷,身体不为所觉地颤栗起来。他的面前再度浮现起那日的情形来,昏暗的牢房,破碎的烛光,沈眠被灌下毒酒后痛苦挣扎的身影,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好半晌,他才粗喘着气道:“梁王说,只有沈眠死了,他的作用才能发挥到最大。他还说,等他登上皇位,我的仇他替我去报。”
傅机皱眉:“这么说,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
周显德一下子红了眼眶:“梁王说,是舒太后。”他焦虑地站起来,“舒望死了,舒太后要报复我们,才对杏娘和墨娘进行绞杀。不止她们,远昌伯那两个儿子也被太后杀了。”他猛地转过身,仿佛是想证明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般,狰狞道,“傅姑娘,你很厉害,但是你还不够强,我要报仇,我只能听梁王的话,我只能听他的!”
他的声音尖锐又压抑,傅机听得牙直痒痒:“你可知沈眠愿意北上,便是因为想报杀妻之仇。他恨李离芳,是因为李离芳平定楚南后,扶持了与沈眠之妻出生的顾氏对立的掌权人,才导致了沈家之祸。当日我定下此计,仅是以私生女为引子,目的是为了引出李离芳平定楚南埋下的祸端,继而全盘否定她在楚南的功绩。这才能动摇她的立身之本呐。”
周显德顿住片刻,扭头恨道:“我又不知道这些。”
“梁王任性行事,如今沈眠死了,此案便很难再推进下去。他如今不肯见我,也不知到底在筹谋着什么。”傅机皱着眉,李熙躲着她是怕她诘难,可是覆水难收,为今之计当时谋划下面如何行事,可他藏藏掖掖,倒好像防着她似的。傅机忍下心头的怒气,抬头对着周显德道,“至于你,周显德,我从不希望你的双手沾上鲜血。因为你为人正义,是下城区百姓口口相传的周大善人。”
周显德脸上一阵发烫:“我…我…”
傅机不等他说些什么,横眉又问:“梁王最近可联系过你?”
周显德支支吾吾:“没,没有……”
傅机妙目冷冷盯着他:“你知道梁王手下有多少幕僚,又有多少死士和追随者吗?”周显德抬起头看向她,傅机接着道,“他手下的首席幕僚,名叫薛简,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亲信。梁王府还有几十个幕僚,数百的追随者和不计其数的死士……”
周显德喝道:“你别说了!”
傅机便停下来,只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他,周显德被她盯得后背发寒,半晌才痛苦地咬牙:“沈眠已死,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了。”
傅机道:“你知道我最近很忙,要想重建南衙镇抚司并非易事,我手下没有太多可用的人。”
周显德猝然抬起头:“你……”
傅机认真道:“我需要人,需要很多人。周显德,在梁王那里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而我却切切实实需要可靠的帮手。”
周显德眼神颤抖了几下,勉强镇定下来:“那你不介意我……我……”
傅机摇摇头:“我不介意,你只是报仇心切而已。”
周显德眼眶微湿,多日来的战战兢兢卸下来,他硬挺的脊背松弛下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沈眠已死,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他。”
周显德心头一凛,抬头见傅机的目光望着遥远的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眠的恨,顾氏的仇,终究随着他们的死亡化为湮灭。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冤屈都能得以昭雪,很多人坚持着坚持着,直到生命的尽头,横亘在眼前的仍然是无尽的黑暗。
寒风吹过,最后一缕夕阳余晖落下帷幕。
小院外传来几声急匆匆的脚步声,傅机回过神来,望向周显德:“是梁王的人?”
周显德骤然惨败了脸色,他摇头道:“不,梁王不知道这个地方。”
他话音刚落,院门被猛地推开,砰得砸在墙上,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呵,果然在这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