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夏季,院子里的那一池荷花开的正艳,粉嫩的花瓣,碧绿的莲叶,宛如一位皎皎玉立的美人。
可它到底不是美人。
更是不如坐在不远处的榕树下饮茶的美人,白瓷茶盏,却终究输给了握着茶杯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如玉葱,而那手的主人,淡眉烟柳,肤若凝脂,一双眸子清浅明亮,细看,又带了一抹浅浅的忧殇。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朱唇轻启:“阿砚。”
来人穿着一袭黑袍,身姿高挑纤细,神色是冷峻严肃的,以至于那明明很清秀的脸便多了几分英气,显得很冰冷。
但是在看见那树下的美人后,那双深邃的眸子便如水一般温柔了。
书砚走到树下,没坐,眼睛看了看顾倾城,又看了看池塘里开的正艳的荷花,欲言又止。
顾倾城有些无奈,说:“阿砚有话就直说吧。”
书砚抿抿嘴,看着她,小声说:“陛下驾崩了。”
顾倾城一怔,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碎成了好几块,茶水洒了大半,些许伶仃的附在茶杯的碎片上,如泪珠一般。
“倾城。”书砚小声的唤了她一句,生怕她就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可顾倾城只是怔了片刻,很快就恢复如初了,淡淡的说一句:“死了也好。”
书砚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只是看着那一池的荷花。
池塘中的荷花都是顾倾城亲手种的,她虽然没说是因为什么,可书砚知道,因为她与那人初见时,边上正开着一池艳丽的荷花……
——
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后宫的那些嫔妃和朝中的大臣都铆足了劲儿要博得陛下欢心,千奇百怪的礼物和别出心裁的表演层出不穷,我都看累了,更何况秦潇呢。
秦潇是当今陛下的名讳,我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卫,从她三岁时就在她身边了,是以她待我总有几分不同,允许我私下唤她的名讳,但我从未唤过,因为我深知尊卑有别,而且如果此事让太后知晓了,她定又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的。
先帝驾崩时,秦潇年仅九岁,虽然因为她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当上了皇帝,可太后却又以她年幼为理由,替她管理朝中政务,如今她已经二十岁了,可太后仍然垂帘听政,处处限制着秦潇的权利。
对了,太后并非是秦潇的生母,她的生母早已在生她之时难产而死,先帝怕她缺乏母爱,就娶了礼部尚书的女儿,让她好生照料秦潇,但他大概没想到,那看似善良温柔的太后,实则心狠手辣,估摸着当年先帝的死也不简单。
我看着坐在最上面的秦潇,她穿着明黄色的宫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绝色佳容,雍容华丽,身边坐着赵大人家的长子,她的皇夫───一位面如冠玉,儒雅温柔的男子。
虽说秦潇在笑,可我晓得,她并不开心,她讨厌这样的宴会,可是她又不能拒绝,她得靠宴会笼络关系。
我目光下移,突然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顾妃。
秦潇的后宫,有男有女,男子中容貌最出众的是皇夫赵宸,女子则就是顾妃了,不过前者备受宠爱,后者就跟进了冷宫没什么区别。
顾妃是前朝顾阁老的孙女,家住苏州,两年前苏州闹瘟疫,秦潇亲自前往苏州去慰问百姓,正巧碰到了在救济灾民的顾倾城,于是就把她带回宫了,宠了她一阵,后来就冷落了。
宫人们都说,秦潇当初将顾倾城带回宫,是看上了她的容貌,后来觉得腻了,也就自然而然冷落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此时我却觉得她很特别,不是因为她的绝世容颜,而是因为,这在座的所有人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送礼的,甚至连句祝福的话都不曾说过。
我不由纳闷,她就当真可怜到了那份上么,连个最基本的礼物都送不出来。
顾倾城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着菜,跟周围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以至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她了。
“哟,今个是陛下的生辰,怎么没见妹妹送个礼物,反倒是一直在吃菜,可是觉得你眼前的这桌菜比陛下都要重要?”
说这话的是华妃,她是太后强行塞给秦潇的人,那时秦潇羽翼未丰,不敢与太后硬抗,只好忍气吞声的接了这人,不过她心底大抵是恨的,所以哪怕这人进宫四年了,她也不曾宣她侍寝。
顾倾城停下筷子,凉凉的扫她一眼,淡道:“我没钱。”
我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位顾妃的嘴皮子可真是厉害啊,抬头看看秦潇,她虽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我猜,她是开心的。
那华妃一噎,随后竟站起身来,对着秦潇说:“陛下,顾妃藐视您,今日是您的生辰,可她却没有任何的表示,这岂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吗?”
一般人听了这话,约莫已经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了吧,可是顾倾城没有,她依旧坐在原位,神色浅浅的。
秦潇似乎皱了下眉,看了一眼顾倾城,又看向华妃,漫不经心的道:“她的确大胆……那华妃认为该如何处理呢?”
华妃一笑,接着道:“藐视天子,此乃大罪,理应打入冷宫。”
我有些不解,就顾倾城那样的处境,跟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她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啊?
我瞥了一眼秦潇,发现她眉头皱得很深。
对了,那华妃乃是太后的人,她的行为,不就代表着太后的意思么,而且她这也不是针对顾倾城,而是针对秦潇啊,难怪秦潇不开心了。
我原先以为,太后那老女人装病不来宴会,秦潇心里便会舒坦些,但万万没有想到,太后竟然安排了这一出,真是防不胜防啊。
秦潇没有说话,华妃也没有,宴会上的人也都瞬间安静下来,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顾倾城倒是老神在在的,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出,仿佛这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眸子如星辰一般明亮。
赵宸突然开了口,声音很平和:“今日是陛下的生辰,不应大动肝火,听闻顾妃娘娘琴技高超,不如就请顾妃娘娘弹奏一曲,就当是为陛下贺寿了。”
顾倾城的脸色一白,看向秦潇,眼里似乎有了几分哀求。
秦潇却是只看着赵宸,嘴角勾着一抹笑,随口说:“好啊。”
顾倾城静静的看着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多谢陛下抬爱。”
不一会儿宫人便取来了琴。
顾倾城静坐了片刻,然后缓缓起身,走到琴前坐好,也不看秦潇,只是低头问一句:“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听说顾倾城的琴技是她母亲教的,一年前她母亲进宫看望她,却是无意间饮下了别人要害她的毒酒,她母亲死后,顾倾城要彻查此事,严惩真凶,可秦潇却是很敷衍的了了事,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和秦潇有了隔膜。
而且自她母亲死后,顾倾城就不再弹琴了。
如今被逼着弹琴,还是为了取乐他人,我想,她大概是恨的。
秦潇懒懒的说:“《北方有佳人》。”
顾倾城玉手抚上琴弦,轻轻一勾,清脆的琴音便飘扬在空中。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首曲子我并非第一次听说,可却从未想过从顾倾城嘴里唱出来会如此的悲伤,恍惚间觉得心里揪着痛,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
整个过程,秦潇都在喝酒,嘴角带着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笑,因为我从未懂过她。
一曲后,顾倾城又回到了原来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同的是,她不再吃菜,只是默默的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最终醉了过去,让贴身宫女跌跌撞撞的搀回了倾城宫。
那晚的宴会结束后,秦潇也有些醉了,赵宸本想将她扶到自己寝宫的,但她拒绝了,让我扶着她回了养心殿。
秦潇坐在榻上,让我给她拿点酒来。我说她不能再喝了,再喝酒就真的醉了。她却还是固执的要喝酒,我只好拿了一点酒来。
她很快就醉了过去,倒在地上,怀中抱了一坛酒,嘴里喃喃的自语着:“阿倾,对不起,对不起……”
世人都说她无情风流,可谁又知道,她是情深不寿呢。
我叹口气,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
她真的很轻,厚厚的宫装下是清瘦的身子,也对,这几年来她跟太后斗得越发厉害了,几乎是天天熬夜批奏折,以至于她原本就很虚弱的身子,变得越发虚弱了,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啊呸!我在乱想些什么,果真是因为她对我的宽仁,所以胆子越发大了么?
我怕她出事,所以就守在了她寝殿的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要睡着时,天上突然打了一个惊雷,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
我不由打个寒颤,暗骂了一声,回头一看,却见养心殿的门开了,秦潇正直直的站在门口。
“陛下?”
我喊她一声,因为吃不准她是发酒疯还输梦游了,所以我没敢大声说话。
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冲进了大雨里。
“陛下!”
我赶紧追上去,心说这肯定是发酒疯了,得亏是下了大雨,宫人们几乎都回了房,要不然若是让她们看见秦潇发酒疯的样子,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呢。
我跟着她一路追到了倾城宫,却见她站在倾城宫的院子里就不动了,傻傻的在那儿淋着雨。
我赶紧冲过去将外袍脱下来为她遮雨,“陛下为何到这里来了?”
她紧紧的盯着那扇门,似乎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她怕打雷,朕想过来陪陪她。”
我想过多种理由,却独独没想过这种,不由愣了愣,然后问:“那陛下又为何不进去?”
“她恨朕,”秦潇眼里有水光,也不知是雨还是水,“阿砚,她恨朕。”
她自幼就很懂事,尤其是在登基之后,几乎就不再对外流露情绪了。她在笑,可能心里却难过的很,她冷着脸,可心里大概是开心的。喜怒哀乐,嗔痴贪怨,我都再也看不懂她。
可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醉了。
我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应答,只好哄着她到屋檐下去避雨。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了屋檐下,抬手似乎要敲门,却又在碰到门的那一刻顿住了,踌躇片刻,终究是放下了手。
我站在她身边,觉得她如今的样子完全不像是那个敢跟太后分庭对抗,经常在朝堂上说的一帮大臣哑口无言的帝王了,只像是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可怜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却又恍惚间记起了她当初要离开苏州时,也是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因为顾倾城被家里人关起来,她已经半个多月不曾见过她了,如今她一走,却又不知何时能再回来,而且很有可能她回来的时候,顾倾城已经嫁与他人为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那天依旧下着雨,但是不如今日这么大,秦潇打着伞站在一池荷花前,荷花已经凋谢了,只剩下碧绿的莲蓬孤零零的立在水里,说不可怜是假的。
这是三个月以前她们相遇的地方,如今也是分别的地方,最难过的是,这场分别,只有一个主角。
秦潇站了许久,衣袍被雨水打湿了也不在意,只是静静的望着远方模糊的青山,目光深远而又忧戚。
我默默的立在她身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这是她们两个人的事,我又算到上什么呢?
许久她轻叹一声,打算上路了。
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秦潇偏头望去,却见一位青衣少女骑着马,从雨幕中走出来,眉眼肆意而又清隽。
她下了马,奔入秦潇的怀中,笑着对她说:“阿潇,我为你离家出走了,你得负责养我一辈子。”
那一刻,秦潇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好,我养你一辈子。”
她的确会养她一辈子,却是不能宠她一辈子,更是不能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知怎么就想远了,我皱皱眉,对眼前的人说:“陛下,夜深了,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那位帝王却是固执的摇了摇头,“不,她素来害怕打雷,朕要在这里陪她。”
我有些无奈,正想再劝一劝,那紧闭的房门却又突然打开了,接着那开门的人便抱住了秦潇,哭着说:“阿潇,我恨你,我恨你,可是我又爱着你,是以我便只能恨我自己……”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香味,心中不由一叹,她原来也醉了。
秦潇捧着她的脸,轻轻吻去了她眼角的泪,温柔的说:“阿倾,不哭。”
顾倾城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任由她将自己抱入房中。
我为她们关上房门,看着外面的大雨,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悲凉。
这,大概是她们最后一次放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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