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河名曰忘川,十年一渡。
这是楚忌第十次过河,她已经在人间游荡了一百多年,这摆渡人什么时候来,她最清楚不过。
她仰头看了看天,此刻约摸还早了一些。
忘川河的河水常年幽青色,传闻若心有执念的鬼碰了,将会痛不欲生,执念越大,疼痛越大。她定定的望着,心想自己若是碰了,怕是会魂飞魄散吧?
这般想着,她不由蹲下身去,想仔细瞧瞧这河水。
“不要碰!”
楚忌抬头看向来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身姿清瘦,墨绿色的袍子穿在身上闲的有些宽大,手上撑着竹篙,慢慢靠了岸。
地府摆渡人终生不得上岸,只得飘荡于两岸之间,多半都是些罪大恶极的人。只是瞧着身形约摸还是个小姑娘,不知她犯了什么错。
楚忌笑笑,上了竹筏,道:“我没想碰,只是看看而已。”顿了顿,她又道:“我还不能魂飞魄散,我还要留着命找一个人。”
摆渡人用竹篙敲了敲岸,竹筏便向后推去,流水悠悠,河面上似起了雾。过了一会儿,摆渡人问:“你许久不投胎,可是因为那人?”
楚忌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一百年来载她过河的几乎都是这个摆渡人。
“是。”她敛了笑意,盯着河水,仿佛有些惆怅,低声道:“可我记性不好,如今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那你如何去寻她?”摆渡人问。
楚忌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虽然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可我只要见到她,就一定会认出来的。”
摆渡人冷冷的道:“那人既然不等你,却还要你找,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楚忌隐约记得之前几次这人都没有说话的,沉默地跟块冰一样,如今话却多了,想必是在河上待久了,无聊吧?
她道:“不,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对所有人都好。”
大概是因为怕忘了那个人,楚忌断断续续的讲起了和她的事。
我叫楚忌,是楚将军的独女。娘说身为女子,定当温顺贤惠,日后相夫教子,遵从三从四德。
可我却不爱那些所谓的《女戒》,我独爱爹的那些刀枪剑戟,排兵布阵,爹以前倒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后来我时常同他对着干后,他才知道我估计是当不成淑女了。
这日,因着我揍了张大人家的小儿子,他告上门来,我被爹追着打。
跑了不知几条街,我有些力不从心了。毕竟年幼,我自然是不如爹的,倘若被他抓了,估摸着会被打断腿。我心急之下,跳进了一户人的后院。
院中坐了一位白衣少女,背对着我,拿了本书看的津津有味。大抵是听见了声音,她要转过身来。我心下一慌,连忙从后面捂住她的嘴,凑到她耳边,威胁道:“闭嘴,不然我杀了你。”
她果真乖乖的不动了。
离得近了,我能问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子香,仿若枝头刚初生的桃花。她温润的呼吸落到我手上,痒痒的。
心也痒痒的。
听着外面没动静了,我松开她,转身便要跳上墙头离开,却听得一道柔柔的女声:“姑娘,你的玉佩掉了。”
我回头看去,不由一愣。
只见她面容清雅,双目明亮,肌肤白若冰雪,纤细的手里握了一枚紫玉,泛着淡淡的紫光,衬得那手越发白皙。
我不知这么的,总觉得她很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只好捉了玉佩急忙离开。
身后是她的一声:“阿忌,慢点。”
她似乎认识我?
一出院子便被爹抓住了,他二话不说封了我的武功,拉着我的衣领便往家赶去。动作十分粗暴,想来他是从未把我当做女儿家来看的。
到了家,门一关,我当即便识时务的跪下了,道:“爹,对不起,我错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我爹冷哼道:“下次?当然不可能会有下次,我现在就打折你的腿!来人,请家法!”
“老爷,这……”管家颇为犹豫。
我爹回头,瞪他一眼,怒道:“怎么?你也要违抗我的命令?”
管家道:“不敢,老奴这便去。”
很快他便取了个黑木短棍来,递给我爹后,给了我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后退下了。
我心里叹口气,倘若我娘还在世的话,她肯定会帮我说情,可如今她已逝世,这将军府谁还劝得动他呢?罢了,不过事后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不足为惧。
不过当他落下第一棍后,便传来一道:“楚兄且慢!”
我爹不悦,偏头看去,大概是教训一下这个打断他的人,却在看清来人后愣住了,颇为惊讶的道:“姜兄?你怎么来了?”
来人生得十分儒雅,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主儿,他道:“皇上召我回宫继续当祭司,左右无事,便同意了。顺便多年不见,来看望一下楚兄。”他随后看向我,道:“不过看来来的不是时候啊。”
看着那人,我依稀记得爹有个至交名唤姜珏,本是当朝祭司,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他觉得无聊,便退隐山林了。于是我便道:“见过姜伯父。”
姜珏应了声,面上带笑。
我爹看我一眼,收了棍子,道:“便宜你了,日后再犯,我定打折你的腿。”
姜珏摇摇头,道:“这么多年来,你的性子还没改,下手也颇重,可怜小侄女了。”
他上前来我为把脉,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但看在爹的面子上,我忍了。
他随后道:“造孽啊,你这一棍子,竟伤了她的经脉。”
难怪我觉得胸口闷,原来伤了经脉。
“不过侄女莫怕,扎几回针,喝几贴药便会好的。”他顺势扶我起来。
我爹看不下去了,道:“你这般惯着她作甚?理当叫她好生吃吃苦头,免得不长记性,整天就知道惹祸。”
姜珏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见轻缓的一道女声:“见过楚伯父。”
我抬头看去,却愣了愣。那少女生的一副好相貌,不是先前遇见的那少女,又是谁?
我爹笑了,道:“是月白吧,这么多年来不见,你果然越发标致了。”
姜月白淡笑道:“楚伯父过奖了。先前在路上有事耽搁了些,还望楚伯父莫要怪罪。”
我爹连忙道:“不,不怪罪。”
姜珏对姜月白道:“月白来了正好,你姐姐受伤了,你来照顾她吧。我与你楚伯父多年未见,想好好把酒言谈一番。”
“是。”
她扶着我,慢慢朝后院走去。
入了房间,她扶我坐下,随后温软地道:“阿忌你伤了经脉,需得扎针活血。”
我看着她,笑道:“所以呢?你要替我宽衣?”
她小脸微微一红,但也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道:“嗯。”
我笑得越发开心了:“你还是这般害羞。”
我依稀记得她小我一岁,以前没少被我欺负,没想到十多年没见,她这性子还没改。
她颔首道:“阿忌也还是这般爱翻墙。”
“……”
好吧,说实话,我有些尴尬了,但还是试图拿出长姐的威严来,道:“我是你姐姐。”
她笑了笑,道:“姐姐还是这般爱翻墙。”
“……”
十年不见,这小丫头得喝了多少墨水啊。
她又道:“不多说了,阿忌快脱衣服吧。”
我一边脱一边说:“既然白月这么心急,我就满足你吧。”
她面上一红,嗔我一眼,道:“阿忌。”
“好,我不说了。”
我脱了上衣,趴在软榻上。
她取了银针为我扎针,讲真,倒不怎么痛,就是偶尔她略微冰凉的手不小心碰到我背时,痒痒的。我于是忍不住缩了一下,她立马问:“怎么了?疼吗?”
我笑咪咪的回复,道:“不疼,还很舒服,月白要不要也试试?”
“阿忌!”她似乎很无奈,但手下动作却没停。
“景和四年,月白十八岁,姜伯父不喜官场,隐居深山了,但月白留下了。”
摆渡人问:“她父亲舍得?”
楚忌道:“自然是舍不得,可月白道皇帝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的,只有她留在这儿,姜伯父才能顺利离开。”
“倒也有几分道理。”
“可姜伯父没信,”楚忌道,“他只是突然指向我,说‘是因为忌丫头’?自从熟悉以后,他便唤我‘忌丫头’,想来是被我惹祸的本事吓到了。”
摆渡人道:“真是因为你?”
“那当然。月白不爱在人前说话,也不喜欢热闹,整日闷在府里,除了我偶尔翻……串门去看她,便没人同她解闷。这三年来,我俩也算的上是最好的朋友。”
摆渡人划船手一顿,看她一眼,没接话。
楚忌道:“月白为了我留下了,大概是看在姜伯父的面子上,她成了我朝自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大祭司。”
摆渡人道:“如此年轻,想必难以服众。”
楚忌点头,道:“的确如此,别的祭司都看不起她,认为她是女承父业,靠着姜伯父才走上大祭司的位置的。”她顿了顿,面露微笑,似乎很骄傲,道:“可月白很厉害,虽然年轻,却大败其他祭司。”
每年六月的祈雨节,朝廷都会安排祭司求雨,若是当天下了雨,那便是来年风调雨顺的象征。最开始是由姜珏主持,他第一次隐退后,便由其他祭司主持,但效果不佳,几乎全是碰运气的。
运气好,那天雨便来,运气不好,那天便是晴空万里。
而凡是晴空万里的,来年必定有个地方干旱。
皇帝无奈之下,只好再将姜珏请了回来,可他只待了三年便又离开了。
景和四年的祈雨节,身为大祭司的月白主持求雨。
我站在高台下,远远望去,只见她一袭黑衣,头发用木簪盘在头顶,手上搭着柄拂尘,容貌较三年前越发精致,身姿也越发高挑。
她似乎若有所感,朝我看来,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我明显觉得她似乎有了几分笑意。
我亦冲她笑笑。
后来她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天下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中,万民欢呼。隔着厚厚的雨幕,她低头冲我一笑,虽然浑身湿透,但依旧不掩其风华。
我愣愣的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打着油纸伞下了祭台,走到我面前,眸色极亮,道:“阿忌怎么了?莫非是淋雨淋傻了?”
我回神,笑道:“我要是傻了,也是你祈来的雨淋傻的,你得负责养我一辈子。”
她笑笑,道:“好,我养你一辈子。”
我接了她手里的伞,偏过去遮住她,道:“我来打伞吧。若是你打伞,指定又会把自己淋湿。”
她道:“反正我已经浑身湿透了。”
话是这般说,她却并不夺伞,只是朝我身边靠了靠。
我道:“走吧,回去换衣服。你浑身湿透,要是不快点换上干衣服,指不定就会感冒了。”
她道:“那可不一定。”
我但笑不语。
走了一会儿,遇见了太子殿下的马车。
年轻的太子撩开车帘,露出一张玉树临风的脸,微笑道:“祭司大人和小将军这是要回府么?可需要本殿下送二位一程。”
她话是对我们二人说的,可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月白看。想来是湿透的衣服贴着身子,虽然颜色是黑色,但也显出了她玲珑的身姿。
我不喜欢他这眼神,恨不得给他一拳,但我忍了,只是上前一步,挡在月白面前,道:“多谢太子殿下美意,不过几步路远,就不劳烦您了。”
那不知好歹的家伙却又盯着我看,笑眯眯地说:“无事,顺路而已。”
顺个屁的路,明明反着的好吗!
我冷笑,正要撩起袖子给他一拳,但被月白拉住她,她语气冷冷的,似有不悦的道:“多谢太子殿下美意,不过我们府上来接我们了。”
我偏头一看,果真将军府的马车来了。
哦,对了,顺道提一句,自从姜伯父归隐后,月白就搬来将军府住了。
事已至此,太子也不好纠缠,走了。
上了马车,月白依旧不太高兴的样子,我不由问:“怎么了?”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随后闷闷的道:“日后出门,多穿点。”
我不由低头一看,不解的道:“我穿的不少啊。”
她语气越发的闷,低声道:“别人盯着你看,我不高兴。”
我愣了愣,不由看向边上的小镜子,只见镜中映了个眉清目秀,颇为俊美的女子,身上白袍湿漉漉的淌着水 。
我不由笑了笑,捏捏她的脸,道:“那以后只给你看好不好?”
她脸红了,声音细小如蚊:“……好。”
……她倒真敢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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