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舟原以为梁玥说的是气话，谁知第二日去书房，竟真的看见了梁亦。她垂首站在梁玥身后，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柔柔一笑，眸子中似撒了细碎的光。
舒明舟一怔。
梁玥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冷笑道：“先生难道不该先讲课吗？一直盯着梁亦看是何缘由？”
舒明舟回神，抿抿唇，没理会梁玥的阴阳怪气，走到前面坐下，翻开书案上的书，抬头却发现梁亦依旧站着。
她疑惑道：“四殿下不坐吗？”
梁亦抬起头，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梁玥率先说话了：“她身体不好，理应站着锻炼一下。”她歪歪头，漫不经心道：“还是说太傅大人舍不得？”
“太女殿下，你……”
梁亦冲舒明舟摇了摇头。
舒明舟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既然当事人都不在意，她有什么可在意的？
舒明舟低头，缓缓讲起课来。
她原以为，梁玥虽然让梁亦站着，但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也不会太刁难，可事实证明，她还是低估了梁玥。
“研磨！”
“端茶！”
“取书！”
她一声又一声地吩咐着，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仿佛梁亦是她的侍女一样，不对，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个小书童。
舒明舟抬头仔细一看，这才察觉到，今日梁亦穿了一件蓝布长衫，梳着童子髻，分明就是普通老百姓家中书童的打扮。
她忍不住皱了下眉，道：“太女殿下，四殿下是你妹妹。”
梁玥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她是孤的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妹妹呢？”她转头，睨着梁亦，道：“梁亦，你觉得呢？”
梁亦跪下来，低垂着眉眼，道：“亦不敢。”
梁玥道：“真的？”
梁亦道：“亦不敢说谎。”
梁玥笑了笑，转过头，继续低头看书，也不叫梁亦起来。她修长的手指压着书页，淡道：“继续吧。”
舒明舟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人，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为她画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心里突然多了一分说不出来的感觉，道：“太女殿下不叫四殿下起身么？”
梁玥并不抬头，只是道：“她不愿意起来，是吧，梁亦？”
梁亦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个字从喉咙中挤出来：“是。”
舒明舟心里突然一揪，她不发一言地站起来，走到梁亦面前，弯腰去扶她。手碰到梁亦的手腕时，小小的人儿颤抖了一下。
舒明舟一字一顿道：“不要跪。”
梁亦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似有些愣神。
“梁亦！”梁玥收了笑，突然抄起案上的书本丢向她。
她不禁闭了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袭来。她睁开眼，只见舒明舟正将挡书的手放下。
她略带哭腔：“太傅大人，您没事吧？”
舒明舟笑了笑，道：“无事，不过一本书罢了。”她转头看着梁玥，似有怒气道：“身为太女殿下，怎可乱发脾气？”
梁玥不客气地回复着：“那你身为孤的太傅，却总向着外人，这又是何道理？”
舒明舟与她对视着。
许久，她收回目光，拉起梁亦的手朝外走。
“太傅大人？”梁亦颤着声音喊，但是却并未拒绝，乖乖地让她拉着朝外面走。
行至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道气急败坏地声音：“舒明舟，你是孤的太傅！”
舒明舟脚步一顿，没回头，淡淡地回道：“从现在起不是了。”
梁玥在东宫发了一通怒火后，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上奏了女帝，恕女帝对舒明舟很看重，闻言也大发雷霆，当即召了舒阁老进宫，好生责问一顿。
舒明舟被舒阁老进宫前勒令不许出府，待到月出之时，女帝的圣旨传到了阁老府。
老太监声音尖细地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傅舒明舟在位期间，罔顾师德，多次顶撞太女殿下，现革去太傅一职，贬为翰林侍郎。念其才学广博，特令其教授四殿下书文。”
舒明舟道：“谢陛下。”
她接了旨，刚站起来，便听见老太监叹息道：“舒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显然这老人精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舒明舟轻轻地笑了笑，没说话。
老太监走后不久，舒阁老便回来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将舒明舟狠狠骂了一顿，随后又罚她在祠堂跪两个时辰。期间不少人求情，但皆没什么用。
第二日，舒明舟一瘸一拐地去了梁亦的宫殿。
梁亦已经知道舒明舟要教她的事情了，早早便在院子里翘首以待。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后，当即冲了上去，微笑道：“太傅大人！”
舒明舟微笑着纠正道：“我已经不是太傅了。”
梁亦却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太傅大人。”
舒明舟轻笑着，也不去反驳她。
小姑娘脾气执拗，既然她这么说，那她就认了吧。
“走吧，去上课。”舒明舟一瘸一拐地朝里走。
梁亦愣住了，追上去，问道：“太傅你的腿怎么了？”
舒明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掩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梁亦道：“是被罚了么？”
舒明舟有些惊讶于她的聪明，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她又道：“是因为我么？”
“不是！”舒明舟当即否认。
但梁亦却落了泪，轻声道：“对不起。”
舒明舟望着她那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眼睛，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局促道：“别，别哭……不，不关你事。”
她叹口气，很无奈地道：“你不要哭了。”
梁亦擦擦眼泪，抽噎着道：“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舒明舟正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选择。太女殿下性子偏执，我早就不想教她了，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主动握住梁亦的手，道：“走吧，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讲不了什么了。”
梁亦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低声道：“是。”
舒明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为梁亦讲着课。
梁亦是个很好的学生，不仅天资聪慧，还擅长举一反三，更重要的是，她十分的听话。跟梁玥那个偏执的性子比起来，她就显得通透善良多了。
说句不怕死的话，舒明舟觉得在这太平盛世，梁亦比梁玥更适合当君主。
虽然皇宫很大，梁亦住得很偏僻，但还是偶尔会遇上梁玥。
每次相遇，舒明舟都用一种退避的方式来应付，久而久之的，梁玥也就觉得无趣了，见了面，连个眼神都不赏给她。
梁亦十六岁生辰那天，舒明舟因为给她庆生耽搁了时间，天黑了才离开。因为怕赶不上出去，所以她抄了近道，然而万万没料到，转弯便碰到了梁玥。
“见过太女殿下。”舒明舟行礼。
如今梁玥的老师是个有名的迂腐学士，油盐不进的那种，估摸着梁玥今日吃了些苦头，所以看起来冷着脸。
她淡淡地点了下头，打算走过去，擦肩而过时，她停住了脚步，不经意地问一句：“舒大人现下的学生如何？”
舒明舟摸不准她的意思，斟酌着道：“挺好的。”
梁玥突然看着她，一如既往地似笑非笑道：“那跟孤比起来，谁更好些呢？”
舒明舟：“……”
她愣住了，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梁玥似乎并不纠结于答案，只是看了看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嘴角带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便离开了。
舒明舟心底突然泛起一丝凉意。
由于昨夜的事情，舒明舟今天一早便去了皇宫。彼时天刚刚亮，她走过御花园，远远便见到石桥上立了几个人。
她眯着眼仔细一看，顿时朝哪儿走去。
一袭玄衣的人自然是梁玥，而那被两个侍女牢牢抓住手腕的人，竟是梁亦！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后者泪流满面，挣扎着要跳进水里。
“见过太女陛下，四殿下。”舒明舟先是行礼，然后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大概是看见舒明舟，抓着梁亦手腕的两个侍女愣了一下。趁此机会，梁亦一下挣开束缚，跳进水里。
“四殿下！”舒明舟也要随之跳下去，但被梁玥拦着了，她笑着道：“梁亦犯傻，舒大人也要跟着犯傻吗？”
舒明舟掀开她横在前面的手，一字一顿道：“太女殿下，你太过分了。”
言闭，她跳下了水。
梁玥看着水里的涟漪，嘴角的笑容消失，但很快又出现了，她一甩袖，道：“走！”
侍女们便低垂着头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跳下水后，舒明舟明白梁亦为何要跳水了，原来她的贴身侍女小菊在水中，估计是梁玥当着她的面吩咐侍女将小菊扔下去的。
梁亦水性一般，自己游还勉勉强强，再带个人就不行了。但即便是游不上来，她也死死地抓着小菊的手不放。
舒明舟游过去，抓住梁亦的手腕，带着她慢慢游了上去。
小菊自然已经死了的，但梁亦却死抓着她的手不放，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咬着唇，死死不让眼泪落下。
薄薄的晨光落在她身上，照得她的肌肤近乎透明，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来，在石板上落下几个深色的印子。
舒明舟无声地看着她，第一次逾了矩。
她将梁亦搂进了怀里。
十六岁的小姑娘身姿清瘦，在她怀里微微颤抖，无声地流着泪。
许久，她听见怀中的小姑娘低低地道：“我好恨……我想报仇……”
舒明舟郑重道：“好，我帮你。”
在淡金色的晨曦中，舒明舟许下了第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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