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雪下第三回时,红烛快燃尽了,豆大的光点照下一片绯红的影子,依稀能窥见珠帘后那笔直的身影。
“陛下还未离去么?”
侍女一怔,随即道:“陛下还在外面。”
珠帘后的人不再说话了,片刻,那珠帘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
侍女看着珠帘后的人缓缓走向门口,细长雪白的手指扣住门扉时,似有一顿,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开了门。
光从她身后泄出去,零散地落到了院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只是着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肩上覆着一层白雪,精致的脸许是因为冻久了,苍白得好似灵堂上挂着的白绫。
舒明舟低眉行礼,掩去眸中的情绪,淡道:“明舟见过陛下。”
梁亦缓缓抬头,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道了两个字:“太傅……”
舒明舟袖子下的手猛地掐住掌心,她抬头看着梁亦,轻声道:“好。”
她的声音像是被风揉碎了,轻而缓:“我帮你。”
很久以前,梁亦不是陛下,只是四殿下,是女帝最小的女儿,也是最不受宠的女儿。在这深宫之中,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角色。
舒明舟却早已名声大噪。
她是舒阁老唯一的女儿,也是长安有名的才女,出口成章,年仅十五岁,便高中状元。
女帝龙颜大悦,为其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酒过三巡,女帝止不住地夸奖她,而后竟笑着封她为太傅,专门教授太女玥。
“谢陛下垂青。”她跪在地上接了旨意。
月至中天,宴会方才结束。
舒明舟独自一人在御花园走着,她虽然年少成名,可毕竟还是个姑娘,平日里鲜少喝酒,如今在宴会上一不留神多喝了几杯,难免有所不适。可舒阁老偏偏又被被女帝留下商量政事了,而原先跟着的丫鬟宫女们,也被舒明舟觉得烦而支走了。
可现在舒明舟后悔了,因为她迷路了。
她环顾四周,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来过这里了,身子却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并不疼,可撞她的人却是吓坏了,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低头看去,这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藕荷色软衫,五官精致清秀,昏暗的灯光下,肌肤白得好似新生的春笋。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此刻却透出不安与害怕,仿佛自己会把她吃了一样。
舒明舟觉得好笑,想宽慰她几句,然而大概是酒意上来了,她反而故意板着脸,严肃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姑娘怯怯地点了下头,轻声道:“知道,你是今年的状元,大姐的师长。”
舒明舟一愣,半晌才想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
大概是那位四殿下。
其实并不怪她认不出来,毕竟她虽然出生官宦世家,可也鲜少入皇宫,再加上这位四殿下委实不受宠,凡是宴会都不允许她参加,就比如先前的那场,所以迄今为止,舒明舟只见过她三次。
她收敛了一下,对着梁亦规规矩矩地行一礼,道:“见过四殿下。”
大概先前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梁亦,她先前一愣,随后竟吓得后退一步,但她似乎意识到这样不对了,手指无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道:“大人不必这样,我……不用的。”
舒明舟对于她的反应有点吃惊,但更多的是好笑,正想和小姑娘说两句话,却突然听见一句冷冰冰的话:“原来太傅在这儿啊!”
舒明舟抬头看去,只见一红衣小姑娘从小路走出来,她大概只有十三岁,五官跟梁亦有点像,但眉宇间比她张扬多了,此刻看过去,竟还无端让人觉得心底生寒。
舒明舟不卑不亢道:“臣见过太女殿下。”
梁亦怯怯地道:“见过太女殿下。”
舒明舟有些惊讶,竟连一句“大姐”也不能叫么?
梁玥斜睨梁亦一眼,随后看着舒明舟,似乎有些生气,但极力压抑着怒气,她道:“不知太傅大人和梁亦聊了些什么?”
梁亦正要说话,舒明舟却抢先开口:“问路而已。”
梁玥对于舒明舟倒算不上喜欢,不过既然是自己的师长,那便万不能和别人扯上关系。因此见到舒明舟和梁亦交谈时,她有点不开心,但既然舒明舟如此说,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道:“舒阁老正在宫门口等你,太傅请随孤来。”
舒明舟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却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大概是走了吧。
“太傅在看什么?”梁玥不悦道。
舒明舟淡道:“没什么。”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舒明舟执卷,缓缓道来:“为政之人,理应用道德来治理国家,而非刑法。”
梁玥嗤笑道:“百姓皆愚钝,不好好收拾,怎会听话?”
舒明舟皱眉道:“若他们反对你呢?”
梁玥轻描淡写道:“杀了便是。”
舒明舟道:“若天下人都反对你,那殿下便要杀光天下人么?”
梁玥道:“有何不可?”
舒明舟气道:“你……”
“不会的。”梁玥打断她,笃定道:“只要孤先杀上百人,再严惩百人,那么百姓便不敢兴风作浪。孤再施以些许好处,那么天下的百姓,又定会归顺于孤。”
她看着舒明舟,笑道:“太傅说对不对?”
女帝早年征战沙场,数次击退了进犯的匈奴,但也因此养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性子。如今虽然不昏庸,却生性毒辣霸道,立下无数残忍刑法,朝中大臣多次上柬劝说,皆无效。
却不料,这太女殿下也受其影响。
舒明舟不否认她说的方法,但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来,道:“今日时辰不早了,臣先告退,太女殿下继续温习本课吧。”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见书本被摔在地上的声音,脚步微微一顿,但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舒明舟已经教了梁玥四年了,像这样早早离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犹记得第一次时,梁玥气得摔了几个花瓶,还上奏了女帝,不过女帝并未生气,反倒数落了梁玥几句。如今梁玥只摔一本书,倒也算是很有进步了。
说是不早了,但其实跟往日比起来,早了一个时辰,舒明舟闲来无事,让随从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在皇宫中逛起来。
女帝喜静,所以哪怕皇宫中的太监宫女有不少,却也依旧很安静。舒明舟背着手,转过一处大殿,眼前出现一座很寂静的宫殿。
为什么说是寂静呢?
因为这宫殿周围没有一个宫人,墙角还长着半人高的杂草,院中生着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从墙头探出一枝树杆。
舒明舟莫名心静了,缓缓走过去,抬手抚了抚一片梧桐叶,眉眼一缓,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短笛声。
倒也不算突然,只是太过小声了,舒明舟先前没听见,如今离得近了,她才勉强听见,但很快就没了,也不知是那吹笛人听了,还是声音又小了点。
舒明舟来了兴致,走到红木大门外,抬手敲门,可没料到这门是虚掩的,她这一用力,便“吱呀”一声开了半人宽的缝。
她抬头,正对上吹笛人明亮的眸子。
那是位十二岁的少女,着一袭鹅黄衫子,斜坐在梧桐树下的秋千上,白皙的手中横拿着一根短笛。她看着舒明舟,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舒明舟愣了一下,道:“四殿下?”
梁亦走过来,道:“太傅大人。”
四年不见,她的声音倒是越发轻柔,如同春天的柳絮一般。
舒明舟轻笑道:“先前便是四殿下在吹笛么?不知是何曲子?”
梁亦却有些惊恐,道:“大人听见了……声音很大吗?”
舒明舟怔了怔,明白了,大概是怕被过路的宫人听见,告到喜静的女帝那里去,说她扰乱宫廷秩序。她宽慰道:“四殿下不必担心,你吹得声音很小,我也才听见一点罢了。”
梁亦笑道:“那便好。”
她笑得很勉强,眼里依旧很惊恐。
舒明舟看了一眼墙角的那些杂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很久之前,梁亦虽然不讨女帝欢心,但毕竟是小女儿,女帝对她也还算可以,住的地方也不是这儿。
大概是梁亦五岁那年,她在院中吹短笛,被路过的女帝听见了,当即大怒,一来短笛声扰了她的清静,二来短笛乃乡野之人吹奏的,有辱皇家脸面。
女帝说了什么,舒明舟记不清了,只是后来梁亦便搬到了这偏远的宫殿来,宴会也勒令她不许参加。
见梁亦如此害怕,舒明舟微笑道:“四殿下不必如此害怕,方才这四周只有我一人,我不会同陛下说的。”
梁亦抬眸看着她,道:“当真么?”
“当真。”舒明舟看着她星辰一般明亮的眸子,心里忽而一软,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她头上摸了摸。
“太傅真是好兴致!”
舒明舟收回手,看着出声的人,一袭玄衣,眉眼张扬。她看着舒明舟,冷冷地笑着,讽刺道:“难怪太傅早早便离开东宫,原来是与佳人有约啊。”
舒明舟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姑娘,果然是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了,她心里轻轻一叹,道:“殿下误会了,我已四殿下只是偶遇。”
梁玥道:“偶遇到动作亲昵?!”
舒明舟道:“并非如此,我……”
“太傅不必解释。”梁玥打断她,冷冷地看着梁亦,道:“既然太傅喜欢梁亦,那么就让她明日起来东宫随我一同读书吧。”
她看着舒明舟,冷笑道:“如此,太傅可欢喜了?”
言闭,她甩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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