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玥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老太监等人早已把东西收拾好，正立在门外等她。
箫玥杉不想下山，可她又不想让芜泪生气，颇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推开门走出去。
芜泪站在老太监身边，神色冷冷的，见了她，有些不悦:“你怎起的这么晚？”
“我……我……”
她支吾着，下意识低了头，可芜泪却不愿深究了，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下山吧。”
“先生，”她猛地抬起头，抓住她的衣角，哀求道，“你能送我下山吗？”
似乎是怕芜泪拒绝，她又急忙补充了一句:“不，不用太远，只到山脚……不，山腰的那棵歪脖子树那儿就行了。”
芜泪沉默着，许久，她抬手摸了摸箫玥杉的头，语气很轻，也很冷:“阿杉，乖，不要闹。”
箫玥杉松开捏着她衣角的手，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我知道了，先生。”
她背上包袱，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跟着老太监等人。
“阿杉，你记着，若是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若是伤你太深，那便悉数归还，若是痛到极致，那便割舍一切。”
“做人，可无欲无求，但不要强颜欢笑，该争得，还是要争。”
箫玥杉回过头，芜泪正站在一棵玉兰树下，墨色的眸子带了几缕冰凉，薄薄的唇紧紧抿着，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她总觉得此刻的芜泪脸色太过苍白了，好似一阵风都能给吹走了。
她回过头，垂眸道:“记下了，先生。”
“九公主，该走了。”老太监出言提醒。
箫玥杉点点头，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
她在这无名山上呆了十年，自认为对着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可今日顺着台阶而下时，她才发觉，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不懂无名山，也不懂芜泪。
许久，她回头看去，透过茂密的松树林，依稀看得见山口站了两个人，大师姐和二师姐，没有芜泪。
也对，芜泪素来不喜这等繁文缛节，能在清晨与自己道别已是不易，自己如何还能奢望她会目送自己离开呢。
箫玥杉在心里与自己这样说，可是她仍是落了一滴泪，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自己先前离别的时候都没有哭的，怎么反倒现在哭了呢？
“九公主可是舍不得芜泪姑娘？”老太监毕竟是服侍过帝王的人，一下就明白了，“你且放宽心，最多不过一年，您便会与她相见的，到那时，即便是您让她下山，她也会同意的。”
那是的箫玥杉没听懂老太监的话，可后来她懂了，这老太监，是个人精啊！
一年后，君王驾崩，传位于九公主，箫玥杉。
说真的，当这个诏令一发布出来，大臣们都稍稍有些惊讶，不过后来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先帝表面上看最喜欢的是五皇子和四公主，可心底里却是中意九公主的，不然也不会在一年前自己大病时将九公主召回，而且还将十万禁军和皇家护卫队都给了她。
箫玥杉再次上无名山时，是一年后的冬天，彼时白雪皑皑，整座无名山都披了层厚厚的棉被，山上的草木统一都是雪白的，被阳光一照，显出五色的斑斓，比白玉还要好看。
箫玥杉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踩着厚厚的雪拾级而上，身后只跟着两个贴身宫女。
不是她任性妄为，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有多紧张，而是她不想带着山下的纷争和喧哗去打扰芜泪，那个人应该是远离红尘、清雅于世的，所以哪怕现在五皇子和四公主起兵造反，很多人想杀她，她都不想带人来打扰她。
芜泪此时坐在树下看书，她体质特殊，且内力深厚，是以即便冬天只穿袍子也不会冷，可是此时，她却是穿了一件裘衣，手上也抱了个手炉，一张精致的脸不知是因为雪衬得，还是白色的裘衣衬得，显得十分苍白，宛若一片雪，轻轻一碰便会碎了。
箫玥杉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就吵到了眼前的人，可芜泪还是察觉到了，放下书，起身向她行礼，“民女见过陛下。”
“先生……”
箫玥杉心中一慌，果然，她和她之间还是有了一层隔膜。
这一年来，她不是不想来找她的，可惜都被宫里的事给缠住了，她不怕跟那些人斗，也不怕那些人害她，她只怕芜泪会跟自己疏远，可到头来她最害怕的是还是发生了。
她失神了，而芜泪也一直跪在地上，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箫玥杉身后的侍女提醒了她一声，她才想起来去搀芜泪，可芜泪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她的手，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许是因为跪得久了，芜泪膝盖处的衣物被雪沾湿了一大片，箫玥杉看的心里一阵难受，可当事人却是丝毫不在意的，淡淡的问:“不知陛下来所为何事？”
这一年多来，箫玥杉学得最多的便是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是以哪怕她此刻心里很不好受，面上也没有显露丝毫，就连语气也都是沉稳的:“朕想请先生下山协助朕治理天下。”
许是在宫里待得久了，箫玥杉先前总是笑意阑珊的脸已经变得面无表情了，哪怕她此刻笑着，也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
芜泪略微低头，道:“请陛下恕罪，民女不下山。”
箫玥杉心里有些失望，却又突然想起了临走时老太监的话，便是眉头一拢，说:“你既然晓得我是君王，却又为何要违背我的话，莫不是，想抗旨不尊？”
芜泪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小姑娘的五官已经彻底长开了，修长的眉眼七分威严三分风情，身姿婉约，却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柔弱，她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她沉默着，过了许久才说:“给我个理由。”
箫玥杉原本想说“为了我”这三个字的，可话到了嘴边，她又给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这样说的话，那人是铁定不会帮自己的，于是她只好换了个说法。
“如今朕才登基不久，朝廷中的大臣多数不服，五皇子和四公主又起兵造反，以致民不聊生，先生，就当是为了天下百姓，你帮帮我好吗？”
说到最后，她竟是下意识撒起了娇，就如同儿时犯错时一样。
芜泪静静的看着她，半晌，她抿抿嘴，道:“好。”
芜泪入朝后，箫玥杉直接就将她安排成了丞相，这自然就引来了朝中其他大臣的不满，于是联名上书规劝她，希望她改变主意。
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可唯独涉及芜泪的事不行，箫玥杉不想委屈了芜泪，同时也相信芜泪的能力，于是她将反对的最厉害的那几个大臣给降职了，也不管他们是不是重要的人，惹得先帝特意留下来帮她老太监十分气愤。
可她心意已决，谁说都不管用，是以才刚刚登基不久的她，得了个“昏君”的名头。
芜泪也没让她失望，处理起事务来得心应手，将每一件事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所以不到半年时间，朝中就已经没有任何人反对了。
话说芜泪身为丞相，自然是该有自己的府邸的，可是箫玥杉出于自己的私心，用一句“没有多余的宅子”将她给留在了宫里，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芜泪也没有反对，坦然接受了。
不过她二人皆是女子，旁人也不会太过议论。
芜泪喜静，所以箫玥杉专门将宫里最安静的一处宫殿给她，不过就是这宫殿的名字不大好，叫“长欢宫”，给人一种新婚之房的感觉，但芜泪虽然不喜，却也没让人更换，虽然她知道，只要她开口，那人便不会拒绝的。
这日，芜泪在养心殿处理完公务回到自己的居所，却发觉院子里多了株玉兰树，白色的花瓣长满了整棵树，一个挤着一个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来。
芜泪一时之间愣住了。
“先生，好看吗？”
箫玥杉从偏殿里走出来，今日她没穿华丽的宫装，只是穿了一件藕色的裙子，头上的珠花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
芜泪挪了挪眼，轻声道:“好看，多谢陛下。”
箫玥杉脸上的笑意深了些，走到芜泪跟前，如同一个邀功的孩子，激动的说:“朕就知道先生会喜欢的。”
芜泪没有接话，但箫玥杉却并从不难过，自顾自的说:“无名山上种了许多玉兰树，想来先生是喜欢玉兰树的。不过宫里没有，朕便想着 外面移一株来栽。可玉兰树虽多，但真正能比得上无名山上的玉兰树的却少之又少，朕原先想干脆从无名山上直接挖来一棵的，可朕又记得你说过，无名山上的玉兰树挪窝活不了，于是就歇了心思。”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棵是朕从皇城外的一位独居山上的老人手里买来的，怎么样，喜欢吧？”
芜泪看了看那棵玉兰树，花瓣比一般的玉兰树单薄些，但胜在数量极多，且白的好似能反光，打远处望去，这玉兰树如同裹了满身的雪一般。
芜泪看着玉兰树，眼里似有泪光，可箫玥杉仔细看时，却又没有，一如既往的浅淡。
芜泪只是稍稍看了几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淡淡的说:“臣很喜欢，陛下有心了。”
她说的没什么感情，甚至还有几分冷漠，可箫玥杉依旧很开心:“先生喜欢就好，当初朕买这棵玉兰树时，那老人还同朕讲了个故事，说这棵树是巫族的，后来巫族被灭族，族内的玉兰树几乎被烧完，这棵是唯一棵活下来的。”
她撇撇嘴，似有不屑的说:“怎么可能呢？朕觉得这是那老人编造的故事，就为了提高这树的身价罢了，真是黑心呐。”
芜泪在无名山上收藏了很多书，其中不乏有一些记载怪事异闻的书，箫玥杉曾在一本书上看见过对巫族的记载，说是这巫族乃是一隐世的大族，虽然人丁稀少，但是每个人的血都有治百病、解百毒的功效，甚至吃多了还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于是，巫族就被世人给灭了，虽然书上说巫族以玉兰花为图腾，可怎么会凑巧就是这棵呢。
芜泪似乎叹了口气，神色浅浅的，喃喃一句:“是啊，的确黑心。”
她稍稍抬头，却猛然间发现箫玥杉离她很近了，她甚至能闻到箫玥杉身上的香味，看见她乌黑瞳孔中自己的影子。
心里莫名一乱，她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箫玥杉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眉头一皱，不悦的说:“先生就这般的讨厌朕？”
芜泪垂眸，拱手道:“臣不敢。”
“所以你是想讨厌朕了？”
箫玥杉向她走去，语气中含了几分咬牙切齿和危险的意味。
这人在宫里呆久了，竟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不，不对，她本就是个油嘴滑舌的人。
芜泪不动声色的想着，冷冷的回应:“臣没有。”
她的确没有，可箫玥杉显然是不信的，所以便是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芜泪突然开口:“陛下如今已年满十八，百姓也都安居乐业，是以朝中大臣建议陛下纳妃，为皇家开枝散叶。”
箫玥杉眉头皱得更深了，说:“这个朝中的大臣也包括你？”
芜泪抿唇不语。
她这是在否认，还是在默认？
箫玥杉觉得觉得后者居多，便是冷笑着说:“芜泪，你好的很。”
芜泪低眉道:“那陛下可应允？”
箫玥杉盯着她，过了许久，她甩袖离开，只撂下一句:“五皇子叛军未除，我无心情爱之事。”
其实这只是借口罢了，四公主一月前被铲除，而五皇子虽然还在，可也快灯尽油枯，翻不出什么大花浪的，她只是不想成亲，或者说，是不想跟除那人以外的其他人成亲。
芜泪目送她离开，而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缓步朝屋内走去，路过玉兰树时，险些倒了下去，好在她很快就扶住了玉兰树，但却是吐出了一口血。
红色的血为白色的玉兰花染出了一抹妖艳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烨烨生辉，可扶着树的那个人却又是那么的苍白羸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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