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目前已经双十年华，理应掌管朝政，恳请太后还政与陛下，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又有老臣上书劝谏了。
太后柳因风下意识看向边上的少女，穿着龙纹黑袍，背脊笔直，寒松似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副风吹就要倒的样子，唇色淡的不像话，但五官生的精致，微微一蹙眉，便让人恨不得好言哄着。
“陛下觉得如何？”
夏子慕看过来，嗓音很淡，也很轻：“朕听太后的。”
皮球又被踢了回来，柳因风心里“啧”了下，可脸上却是面带笑意的，她扫视了一眼群臣，声音温和：“诸位大臣以为如何呢？”
一人站出来道：“臣以为太后应该要继续辛苦一些时日，陛下体弱，而国事又繁重，不利于陛下修养身子。”
这人不姓“柳”，但却是柳丞相的门生，此番的意思，自然也是柳丞相的意思。此言一出，大臣们议论纷纷，一些柳丞相的人开始附和，而些许忠心的老臣却是厉声反驳。
就在朝堂上吵闹不休之时，夏子慕突然开口，她捂着唇轻咳一声，慢慢道：“张大人言之有理，朕的身子的确不好，那就再修养一些时日吧。”
说罢，她又看向柳因风，似是感激一般，柔声道；“辛苦母后了。”
虽然她的嘴角有着淡淡的微笑，可配着那张苍白的脸，还是让柳因风心里一怵。夏子慕的眼睛明亮，瞳孔却乌黑如浓墨一般，以至于让她总显得很冷淡，此刻更是显得薄凉，像是在看死人一样。
柳因风赶紧挪开眼睛，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哀家就再帮陛下管理一段日子。”
忠心的老臣们几乎快咬碎了后槽牙，他们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小皇帝，但也无计可施——自家陛下就是太过软弱了，这才被柳家控制了这么多年，甚至还傻乎乎地相信柳因风这个妖妇！
柳因风觉得自己快被那些大臣地眼神撕掉了，赶紧道：“若无要事，就退朝吧，陛下该去休息了。”
——
柳因风虽然是太后，但其实没比夏子慕大多少，她是及笄之年被送进宫的，为了补病逝皇后的位子。先皇后是故去的先帝指定的人，并非出身柳家，这让柳家人一直很不满，好不容易等她死了，他们就急忙送了柳家嫡女入宫，也不管那老皇帝的年纪都可以做柳因风的祖父了。
柳因风是很不愿意的，可身为柳家的嫡女，她别无选择。
新婚之夜，盖头一揭，柳因风便看见了老皇帝花白的头发和那张猥琐的脸，她当时差点没被吓哭，好在老皇帝身体不好，一杯合卺酒下肚，他便中风了，不到半月，便驾崩了。
老皇帝死在一个雨夜，柳因风刚从寝殿里退出来，准备安排宫人处理后事，就撞见了年仅十岁的夏子慕。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回廊下的阴影里，雷光闪过，照亮了她惨白的脸，仿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衣衫被风吹得飘扬，宛如出殡时撒的纸钱。
柳因风看得心里直犯怵，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公主……”
“父皇可好？”她轻声开口。
柳因风怔了一下，随后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假模假样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水：“陛下驾崩了。”
夏子慕轻轻地“嗯”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无悲无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柳因风死死盯着，像是看出了什么。
柳因风心里一紧：“公主……”
“我去看父皇最后一眼。”她突然开口，风灌进喉咙，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一张小脸越发得苍白，就在柳因风犹豫着要不要去扶她时，她止住了咳嗽，慢慢地走进寝殿，背影清瘦，风吹着她的墨发和衣衫起起落落。
老皇帝好色，但子嗣不兴，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路夭折，活下来的不过寥寥三人，除开夏子慕，剩下的两个全是柳家庶女生的。本来夏子慕也该活不下来的，可她一出生，就被先帝抱到了身边养着，柳家不好下手，而夏子慕本身身子又不好，说是走一步喘三下的，于是就渐渐被遗忘在深宫中。
后来先帝亡故，她又被送去了道观，直到生母病逝，她才回宫奔丧。柳因风入宫为后，也不过见了她三面，但每次都觉得瘆得慌。
一个病秧子，柳家是不放在心上的，他们本来打算拥护柳家女生的孩子为帝的，可登基大典还没准备好，那两个孩子就相继死亡了，似乎是为了争夺皇位，最终两败俱伤。无奈之下，他们只好选择了夏子慕。
说实话，他们一开始是怀疑过夏子慕的，可那时候她只有十岁，且还是个痨病鬼的样子，再加上夏子慕对柳家言听计从，所以很快，他们就不在意夏子慕了。
除了柳因风。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夏子慕此人很可怕。
但她也没和柳丞相说过，一来自己只是个说不上话的废物女儿，二来搞不好会让柳丞相觉得自己不安分。天地良心，她可是从来不过问朝堂之事的，虽然明面上是自己监国，可所有事物都是由柳丞相处理，她只是个平白惹了许多爱国文人谩骂的幌子。
但她也乐得清闲。
下了朝，柳因风便去了后花园闲逛，可惜这里的摆设数十年如一日，哪怕近日牡丹花开，她也觉得甚是无趣，没过多久便腻了，懒懒散散地倚在亭子中休息。
侍女桃红道：“太后娘娘可觉得饿了？听闻今日御膳房做了牡丹糖糕，您不妨尝尝？”
说实在话，这个什么牡丹糖糕每年都有，柳因风早就吃腻了，然而此番也没别的了，她只能懒懒散散地应了声。
桃红便立刻去了御膳房。
柳因风不喜欢有太多的下人跟着，私底下出门，都只带着桃红一个，此时也不例外，她一走，这周遭便静了下来。柳因风并不是个安静的性子，可在宫里待久了，她竟然也习惯了，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趴在亭子的横木栏杆上睡了过去。
早朝那么早，她不困才怪。
柳因风是被惊醒的，她慌忙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而精致的脸，墨色的眸子宛如深潭，依稀倒映出自己淡淡的一道影子。
“陛下？”她茫然地看着她。
夏子慕淡淡地“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披风，重复着之前被她打断的动作——轻轻地盖在了柳因风身上。
她甚至还细致地抚平了领口的皱褶，认真的侧脸精致如玉。
“外头风大，母后仔细着凉。”
她说罢，忍不住咳了一声，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一般，轻轻喘了几下。
柳因风被她的动作吓得不行，这小皇帝的确会在一些小事上关心自己，可无论这些事发生过多少次了，她都还是很难接受。
柳因风局促不安地捏住披风的一角，干巴巴地道：“多谢陛下关心。”
夏子慕闻言轻轻一笑，隐约能看见唇边小小的梨涡，天真无邪。然而那双眸子实在是太过纯黑了，宛如无星无月的夜，黑得深入不底。
柳因风不想和她多说了，于是抱住披风，站起身来，道；“天气有些冷了，哀家这便回寝宫了，陛下也快些回去吧，外头风大，您的身子可受不了。”
说罢，她又瞥了眼夏子慕瘦弱的身子。
这小皇帝也是的，学谁不好，非学她，出来走动，身边连个宫女都不带，也不怕自个不小心倒了，连个扶的人都没有。
柳因风一想，心底忍不住发软，虽然这小皇帝似乎不是什么好人，可到底叫着自己一声“母后”。她把披风披在夏子慕身上，一面系着带子，一面絮絮叨叨地道：“陛下还是快回宫吧，这天看着要下雨，一会儿教雨水淋了，您恐怕会生病。”
夏子慕垂眸看着眼前的人，眼里的情绪翻涌，但很快又化为平静，在柳因风收回手的那刻，她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指尖，没怎么用力，可冰凉的触感让柳因风颤抖了一下。
“因为今天大臣们要您还政的事，您生气了？”
她问的平静，像是在问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柳因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抽回手，避开夏子慕的眼神，如实道：“没有。”
她怕自己这单薄的两个字没有说服力，连忙补充道：“朝政本就是您的，哀家不过是代为管理，若是您想要，自当双手奉上。”
夏子慕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后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角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既然如此，那您何时会还政与朕？”
她说的不紧不慢，语气还带着几丝难以察觉的天真，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可微微抬起的眼里，却是一种淡淡的冷漠。
柳因风冷汗直冒，舌头也仿佛打了结，吐不出完整的句子：“若是、若是……”
天空突然响起一道闷雷。
夏子慕朝天空看了一眼，眼底有些小小的郁闷，随后看向柳因风，像是忘记了刚刚的事，无比坦然地问道：“要打雷了，今夜能和母后一起睡吗？”
“……如果陛下不嫌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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