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指腹摩挲着手机冰冷的屏幕边缘,力道大得指节微微泛白。包厢里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却驱不散眉宇间骤然凝结的寒意。那条关于中秋夜宴、关于“师公”、关于“务必露一手”的信息,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刚刚解冻的神经末梢,瞬间唤醒了蛰伏在骨髓深处的、尖锐的痛楚和冰冷的抗拒。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件骤然被移出展柜的文物,周身的气息瞬间重新裹上了修复室里的那种清冷疏离。
“抱歉。”声音低沉短促,如同冰棱相击,听不出任何情绪,“有急事。”
他甚至没有看林晚一眼,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转身就朝包厢外走去。背影挺直,步伐却比来时快了许多,透着一股急于逃离的仓促。
林晚的心跟着他的背影猛地一沉。那句“你修复的,不只是点心”带来的暖意尚未消散,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狠狠浇灭。她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没关系”,只看到他风衣下摆在门边一闪,人已消失在门外。
桌上的鸡汤还氤氲着热气,那碟他刚刚赞过“很清楚”的豌豆尖碧绿诱人,还有那一片他认真品评过桂花蜜分量的糯米藕……一切都在暖光里散发着温润的香气,嘲讽着主人骤然离席的冷清。
林晚慢慢放下筷子,指尖冰凉。她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那杯沈砚添的普洱茶,水面已经不再有涟漪,倒映着天花板上暖黄的灯,像一只沉默的、空洞的眼睛。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什么中秋夜宴的点心,不是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公”,仅仅是为了他。
为了那个在银杏雨下说出“我尝到了”时,眼底碎裂的冰层和汹涌的星河。为了那个刚刚在她面前,才笨拙地袒露过一点点温暖的人。
林晚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沈砚的名字后面,只有系统默认的灰色头像。她快速输入,删掉,又输入,最终只发出简单却无比坚定的一句:
> 【林晚】:你在哪?我去找你。需要帮忙的话,我在。
发送。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紧抿的唇线。没有回复。如同石沉大海。
——
故宫西路的深处,那排低矮的平房尽头,属于沈砚的那间修复室,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秋光和喧嚣。厚重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工作台上几盏无影灯散发着惨白、冰冷、毫无温度的光束,将室内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几何块。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压抑。没有陈墨纸张的气息,没有化学试剂的微酸,只有一种死寂的沉闷。
沈砚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工作台前。他没有穿工作服,依旧是那件深灰色的毛衣,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却绷紧的肌肉。他面前摊开的,不是需要修复的古籍残卷,而是几张打印出来的、清晰得有些刺眼的点心设计图稿——龙须酥、豌豆黄、芸豆卷……以及,压轴的那一行字:玲珑牡丹酥。
他手里没有拿修复工具,没有放大镜,没有软毛刷。他握着一把锋利的刻刀——那是他用来剔除古籍纸张上顽固污渍或粘连物的利器,刀身闪着冰冷的寒光。
刻刀的尖端,正悬停在打印稿上那朵绘制精美的玲珑牡丹酥图案上方,微微颤抖着。
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矗立的碑石。肩膀绷紧,颈后的线条拉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无影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和下颌角绷紧到极致的凌厉线条。他的呼吸声很沉,很重,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气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汗水顺着他额角的发际线,缓慢地沁出,滑落,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面上。
“嘀嗒。”
细微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刻刀的尖端,距离那朵纸上的牡丹,只有不到一毫米。刀尖的寒光,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打印纸。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极其轻微,却异常执着的敲门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砚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抖!刀尖在打印稿上划出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眼的白色划痕,正好贯穿了那朵牡丹的花心。
他像是被这敲门声惊醒,又像是被自己失控的动作激怒,猛地转过身!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风暴!痛苦、抗拒、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还有一丝被窥破狼狈的惊怒!如同被打碎后又被强行粘合的冰面,布满狰狞的裂痕。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门口,仿佛要将那扇门连同门外的人一同洞穿。
“谁?!”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戾气和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低吼。
门外的林晚被这隔着门板传来的、充满攻击性的声音刺得心脏一缩。但她没有退缩。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状态,像一件濒临碎裂的薄胎瓷。
“是我,林晚。”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开门,沈砚。”
没有回应。只有门内那粗重的呼吸声,隔着门板隐约传来。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她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带了点东西来。”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缓,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刚熬好的桂花蜜。新采的丹桂,只加了一点点冰糖。”
门内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弱的凝滞。
林晚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几秒死寂的沉默后,门内传来了脚步声。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疲惫。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
厚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昏沉的光线从门内泄出,混合着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气息。
沈砚站在门后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惨白的无影灯光从他身后打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逆光的暗影中,只有轮廓边缘被勾勒出一道冰冷的白边。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深潭,死死地钉在林晚脸上。那眼神里的风暴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她的出现,翻涌得更加剧烈,充满了审视、戒备,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复杂痛苦。
他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林晚空着的双手,然后落在她脸上,带着无声的质问——她说的“带了点东西”,桂花蜜呢?
林晚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勇敢地迎上他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她缓缓抬起一只手,不是伸向包,而是伸向了自己的嘴角。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角。
“在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桂花蜜的甜,我记得。你说分量对了,那种‘刚刚好’的感觉,也在这里。”
她指尖依旧点着自己的嘴角,目光澄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阴影中的脸。
“还有,宫墙下银杏叶的味道,豌豆尖的锅气,你尝到的‘清楚’……都在这里。”她的指尖缓缓下移,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沈砚,味道不只是舌头尝到的。它在这里,记得。”
她的话,如同带着温度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刷过沈砚心头那片被冰封又被巨石搅乱的狼藉。他眼底翻涌的剧烈风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那燃烧的幽暗火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
他死死地盯着林晚,盯着她点在嘴角的指尖,盯着她点在心口的手,盯着她那双映着门外微弱天光的、澄澈而坚定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林晚的另一只手,终于伸进了随身的帆布包里。她没有拿出什么罐子,而是掏出了一小盒——颜色鲜亮、印着卡通图案的……〈儿童手指颜料〉。
她拧开其中一个嫩黄色的盖子,浓郁却并不刺鼻的甜香瞬间在狭窄的门廊里弥散开来,是纯粹的、人工合成的柠檬糖精的味道。她抬起沾了一点嫩黄颜料的手指,在沈砚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没有犹豫,直接伸向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那点冰凉、粘腻、散发着廉价甜香的嫩黄颜料,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点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点在了他绷紧到极致、指节泛白的指骨关节上!
一点刺目的嫩黄,突兀地烙印在沈砚苍白紧绷的皮肤上。
“你看,”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凿开冰层的第一下敲击,“甜味,也可以是这种颜色。它不一定要藏在古籍里,不一定要是宫廷的规制,也不一定要是完美的复刻。”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那一点冰凉粘腻的触感和刺目的颜色狠狠烫到。他下意识地想要甩开,想要后退,却被林晚接下来的话钉在了原地。
“它可以是宫墙下的银杏,是锅气十足的豌豆尖,是你觉得分量刚好的桂花蜜,也可以是……”林晚的目光落在他指骨上那点嫩黄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这种……简单又热烈的颜色。”
“沈砚,”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他幽深的眼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别让他们定义你的‘甜’。”
“砰!”
一声闷响。
沈砚紧握成拳的手,猛地砸在了冰冷的门框上!指骨上那点嫩黄的颜料瞬间被压扁、晕染开,像一朵小小的、扭曲的、充满生命力的花。巨大的震动顺着门框传递开来。
他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指骨上传来的钝痛,混合着那廉价颜料粘腻冰凉的触感,还有林晚那句“别让他们定义你的‘甜’”,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他混乱的脑海,将那些冰冷的、沉重的、关于“师公”、关于“规矩”、关于“完美复刻”的枷锁,寸寸撕裂!
他猛地抬起头!……
额发凌乱,汗水顺着额角滑落。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风暴依旧在肆虐,痛苦和挣扎如同沸腾的岩浆,但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那不再是冰冷的抗拒,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破釜沉舟般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和戒备,而是死死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锁住林晚!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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