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
那两个字嘶哑滚烫，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破釜沉舟的血气，狠狠烙在逼仄门廊冰冷的空气里。沈砚眼底翻涌的岩浆与风暴，死死锁住林晚，仿佛她是茫茫冰原上唯一的火种。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但她没有后退半步。她看着沈砚指骨上那点被晕染开的、刺目的嫩黄，看着那双被逼到绝境、燃烧着疯狂决绝的眼睛，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心底涌出，压倒了所有犹豫。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清晰，“怎么帮？”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转身，像一头挣脱了无形锁链的困兽，大步走回工作台那片惨白的无影灯下。他没有看那叠刺眼的点心图稿，没有看那把冰冷的刻刀。他粗暴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一把掀开了工作台角落一块覆盖着深色绒布的东西！
绒布滑落，露出下面掩盖的真容。
那不是古籍，不是修复工具。
那是一个……〈炉子〉。
一个极其古旧、却保养得异常完好的铜制小炭炉。炉身线条圆润流畅，被岁月摩挲出温润内敛的紫铜光泽，炉膛里铺着一层细腻的银霜炭。旁边，还整齐地摆放着几件同样古意盎然、被擦拭得锃亮的工具：小巧的铜火钳、一把形制奇特的薄刃小刀、一个刻着缠枝莲纹的紫铜面盆……甚至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釉色青翠欲滴的汝窑小水盂。
这些物件，带着与修复室格格不入的烟火气，却又透着一股被精心呵护、尘封已久的匠气。它们像一群沉睡千年的老友，骤然被唤醒。
沈砚的目光扫过这些旧物，眼底翻涌的风暴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他拿起那把薄刃小刀，指腹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摩挲过冰凉的刀身，仿佛要将某种尘封的记忆重新刻进骨血里。
“中秋夜宴的点心单，”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的冷硬，“玲珑牡丹酥，是压轴。”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冰冷的灯光，再次钉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悍勇：“他们要我‘复刻’。用那本《酥品精要》里的方子，分毫不差。”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如此！那沉重的枷锁！
“但你说得对，”沈砚的唇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更凛冽，“味道不该被定义。”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指骨上那点晕开的嫩黄颜料上，又猛地抬起，锐利如刀，“更不该被一本死书、一个所谓的‘规矩’钉死！”
“所以？”林晚的心跳加速，预感到某种石破天惊的转变。
“所以，”沈砚猛地将手中的薄刃小刀，“铛”一声，精准地钉在工作台边缘！刀身震颤，发出清越的嗡鸣。“我要做新的。”
“新的？”林晚屏住呼吸。
“对。新的。”沈砚斩钉截铁，眼底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用这炉子，用这些老伙计，”他指向那套尘封的点心工具，“但内核，要新的！味道，要活的！要像宫墙下的银杏，像锅气里的豌豆尖，像……”他顿住，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晚，“像你点在我手上的那种，不管不顾、又简单又热烈的颜色！”
他不再是被迫复刻的匠人，而是要挥刀向传统、向桎梏的战士！他要从尘封的炉火里，重新锻造出属于自己的味道！
“你要做什么？”林晚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走到巨大的资料柜前，不再是之前的粗暴翻找，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手指精准地掠过一排排修复档案，最终停在一个标记着“乾隆朝·万寿宴食器纹样”的厚重卷宗上。他抽出卷宗，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回到工作台前，“哗啦”一声展开！
泛黄的纸张上，用极其精细的工笔，描绘着各式各样用于盛放万寿点心的精美器皿：龙纹盘、百蝠捧寿碗、仙桃献瑞碟……其中一幅，吸引了林晚的目光。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莲瓣形攒盒〉。盒子由九片大小不一的莲花瓣围拢而成，中心的花蕊部分高高凸起，形成一个独立的莲蓬小盖。每一片莲瓣的形态都不同，有含苞的，有半开的，还有一片完全盛放。线条流畅，充满生命的律动感。
“这个。”沈砚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幅莲瓣攒盒的图样上，目光灼热，“不是器皿。是〈点心本身〉的灵感！”
林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做的，不是复刻古籍里的玲珑牡丹酥，而是要创作一款全新的、如同这莲瓣攒盒般充满自然生机的点心！用传统的老炉、老工具，却赋予它全新的、跳动的灵魂！
“莲瓣？”林晚凑近细看，脑中灵感火花迸溅，“九片莲瓣，形态各异，代表生长？还是……圆满？”
“是〈破茧〉。”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孤绝的信念，“从含苞，到挣扎，到怒放。每一瓣，一种滋味，一种感觉。”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晚，目光如炬，“我需要味道！需要那种……能让人舌尖尝到颜色、尝到挣扎、尝到阳光的味道！需要你！”
他的需要如此直接，如此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林晚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
“好！”她毫不犹豫，眼中燃起同样的火焰，“我来做你的‘味道’！”
——
接下来的日子，故宫西路的这间修复室，彻底变了模样。
无影灯惨白冰冷的光束被调到了最暗。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那尊古老的紫铜小炭炉重新燃起的、橘红色的温暖炉火。银霜炭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散发出干燥的暖意和淡淡的松木香，驱散了修复室常年萦绕的化学试剂气息和死寂的沉闷。
巨大的工作台不再整齐划一地摆放精密仪器。一边，摊开着那本《酥品精要》和莲瓣攒盒的图样，上面被林晚用彩色荧光笔画满了标记和注解；另一边，则成了临时的点心“战场”。沈砚带来的那套老工具被擦拭一新，焕发出温润的光泽，旁边堆放着林晚采购来的各种新鲜食材：带着露水的嫩莲蓬、散发着独特清香的鲜薄荷、饱满红艳的山楂、颜色深浅不一的各色豆沙、还有她精心熬制的不同风味的桂花蜜、玫瑰酱……空气里弥漫着面粉、油脂、炭火、以及各种食材本身鲜活的气息，复杂却充满勃勃生机。
沈砚成了炉火旁沉默的将军。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米白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紧实的小臂。他掌控着火候，动作精准而沉稳地使用着那些古老的工具：用铜火钳小心地调整着炭火的位置；用薄刃小刀流畅地处理着食材；用紫铜面盆调和着不同配方的酥皮和馅料。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眉宇间拧着沉思的结，嘴唇紧抿，但眼底不再有风暴和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沉浸式的探索光芒。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炉火映照的台面上，瞬间蒸发，留下一点小小的印记。
林晚则成了他身边最敏锐的“味道哨兵”和灵感源泉。她穿梭在食材之间，像一只忙碌而精准的蜂鸟。
“试试这个！”她用小银匙挑起一点刚熬好的、加入了新鲜薄荷汁的浅绿色豆沙，送到沈砚唇边，“我减了糖，加了点柠檬皮屑，看能不能模拟出那种‘挣扎’的、带着点清冽刺激的感觉？”
沈砚停下手中的活计，微微侧头，就着她的手，舌尖极其克制地舔舐了一点。他闭上眼，细细感受，眉头先是蹙紧，随即又缓缓松开，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够‘涩’。挣扎，不该只是清凉。”
“明白了！”林晚眼睛一亮，立刻转身，拿起一小把新鲜的山楂，飞快地去核切片，“加一点山楂的酸涩，和薄荷的清凉对冲！”
沈砚点点头，目光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随即又立刻沉入手中的活计。他正在处理那最核心的“怒放莲瓣”的酥皮。这一次，他没有完全遵循古籍的“雪肌粉”和“冰脂”配比，而是大胆地加入了少量林晚带来的、颜色更深的黑麦粉和提炼得更纯净的茶油，试图赋予酥皮一种更深沉的韧性和独特的谷物香气。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对待易碎艺术品般的谨慎，指尖感受着面团的温度和延展性。
“成了！”林晚那边传来一声低呼。她将调好的、带着诱人酸香的山楂薄荷豆沙馅小心地装入裱花袋，献宝似的捧到沈砚面前。
沈砚用指尖捻起一点，送入口中。这一次，他的眉头没有蹙起。那股恰到好处的、清凉中裹挟着鲜明酸涩、又在舌尖留下淡淡回甘的复杂滋味，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看向林晚，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确认！
“就是它！”他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炉火噼啪，映照着两人脸上专注的汗水和眼中跳跃的光。失败品在角落的托盘里堆积起来，颜色各异，形态古怪，记录着一次次大胆的尝试和推翻。空气中弥漫着焦糊、酸甜、清香、谷物烘焙的复杂气味，不再令人沮丧，反而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实验气息和无限可能。
修复室的门被敲响了，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
沈砚和林晚的动作同时顿住。沈砚眉宇间那点因专注而柔和的神色瞬间褪去，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他示意林晚继续，自己则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是沈砚的同事李工。他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越过沈砚的肩膀，试图窥视门内那片被炉火映照得光影摇曳、香气缭绕的“战场”。
“沈工，忙着呢？”李工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熟稔，“陈主任让我来问问，中秋夜宴那个玲珑牡丹酥的复刻进度怎么样了？王老那边可一直惦记着，说这是压轴的重头戏，务必……”
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些明显偏离了传统宫廷点心的、颜色跳脱的馅料和形态奇特的半成品，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语气里的轻慢更明显了：“……务必按《酥品精要》里的老方子，做得‘地道’些。别搞些花里胡哨的，失了体统，让师公他老人家失望。”
“地道”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两根冰冷的针。
沈砚没有说话。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他微微侧身，彻底挡住了李工窥探的视线，只留给他一个冷硬如岩石的侧影。炉火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李工被他周身散发的寒气慑得微微一窒，讪讪地笑了笑：“那……沈工你忙，我就不打扰了。陈主任和王老那边……”
“告诉他们，”沈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砸在狭窄的门廊里，“压轴的点心，会有。”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李工，投向远处宫墙上方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仿佛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宣告：
“但不是玲珑牡丹酥。”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砚猛地关上了门。
“砰！”
沉重的门板，带着决绝的力道，隔绝了门外所有的窥探、质疑和冰冷的“规矩”。
门内，炉火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紫铜炉膛，映照着两张年轻而执拗的脸庞，也映照着工作台上那些正在孕育的、离经叛道却充满生机的“莲瓣”。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焦糊、酸涩、清冽与温暖谷物香的复杂气息，如同无声的战歌，在古老的宫墙深处，悄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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