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隔着厚重的帐布就闻到了里头盖也盖不住的血腥味,他皱着鼻子抽了抽,袖口掩住鼻子,推了门往王帐里走。
侍卫们跟在身后无声进入王帐内,帐子里头满地的残肢和尸体,罕达尔叉着手坐在帐中主座上,染血的猎刀插在一旁,他身上批盖的皮毛被不知是谁的血液染红,虚虚盖着的皮毛下面贲张着虬结的肌肉。罕达尔**着上身,须发怒张,头发花白得像天雪山上掩盖的冰雪,人虎背熊腰地往那儿一坐,却像是那座天雪山。山脉的皮肤透过滚烫的血液往外头冒着热气,罕达尔手臂到肩颈上方横着一刀翻出了血肉的伤口,两位巫医在身侧动作迅速,在一旁为狼王缝制伤口。
见苏言走进帐子,罕达尔抬眼看了看,先知谒见不必叩首,苏言抱手行了个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查看罕达尔身旁那些可悲的躯体。侍卫小心地把满地的乌糟清理出去,巫医们缝好了伤口又撒了药,其中一位巫医从随身的箱子中取出一个小罐子递给了罕达尔,罕达尔摆摆手拒绝,底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安静地离开了王帐。
罕达尔喷着粗气,没好气地踢了一脚脚边掉落的长刀,赤红色的冷铁‘乒铃乓啷’地滚了两圈,正正翻到苏言脚边去,罕达尔说:“苏言,你没料到吗?”
苏言站直了身,七拐八绕地躲着那些血迹走了两步,他往周边看了看,非常不客气地绕了一圈,靠近燃烧的地火旁:“汗王,我毕竟是中原人,草原的神明跟我隔着亲,没法事事都知会我一声。”
罕达尔面色不善地盯着他,苏言当没看见,站着一旁伸着手烤火,说:“叛徒们都能放进王帐里大闹了一通,汗王丢东西了?”
罕达尔沉下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问:“你知道?”
苏言说:“我不知道,但可以猜一猜。悬鹰部的勇士带着客人来了没两天,事情一没谈拢,立刻就有人混进了真容部里找不痛快,草原上的消息捎着风,有这样快的时候吗?”
罕达尔低着头,流淌过他身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把染血的毛皮往下一扒,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罕达尔肩膀轻轻一抖,棉布的长袍和皮毛重新遮盖住他宛如山峦虬结的躯体,威武的狼王被天衣地裳笼罩,似乎原地缩回了两寸,重新变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连带着身形都佝偻了两分。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絮叨着老人惯爱提及的磕巴话,嘶哑的嗓子不复当年浑厚,拉着风箱似的:“......乌马尔一直不赞同我的想法。他认为我老了,变得懦弱了,他总希望趁着草原还有一力,还能再赢一次。”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烤火的人:“......苏言,中原人狡猾,说话爱掺沙子,可我老了,什么都见过,你给老人家上眼药,我听得出来。”
“我不在乎,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罕达尔从主座上站起身,把那些染着血的脏污衣物丢进地火里,地火贪婪地在深坑里舔了两圈,火焰很快把脆弱的布料撕扯干净,卷起一阵浓黑的烟,把苏言熏得皱着眉往后躲了两步。老狼王浑然不觉一旁人的冒犯和嫌弃,只是念叨:“我还像阿苏格那样大的时候就坐在这里,几十年过去,天风只把我忘了,还叫我留在这里。天雪山的雪风冰冷,天雪河的水流不驯,草原的日子没有一日叫人过得安稳,活得太长了,人容易丧气......乌马尔、乌马尔......他可真是个孩子啊。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说玩笑话。孩子们计较输赢,可输了赢了,都叫我看不见未来。”
上蛮二十四部以天雪河为界,下分为大小王帐各领草原十二部。天雪河以西是真容部为首的大王帐,以东是悬鹰部为首的小王帐。双王帐自古素有姻亲,沾亲带着故,真要细细算下来,乌马尔的母亲是罕达尔第三个母亲所出的第七个妹妹,按着中原人的算法,乌马尔还得称呼罕达尔一声老娘舅,可不就还是个孩子么?
罕达尔在草原上送走了三代人,父辈、同辈、子辈、亲系送得干干净净,孙辈却还是个眼睛亮闪闪的少年,草原上从未有这样长寿的汗王,一头老狼,他老得牙齿都掉光了,不怪别人说他懦弱。
只是他都懦弱得这样枯朽了,草原上仍然几十年如一日,溅在他眼角皱纹上的血液像是从几十年前少年的快刀上飞溅下来,就在王座旁边,连从门口吹入的冷风都如几十年前同样酷烈,从未改变过。
不变的可憎。
苏言听见罕达尔地笑了一声,他转身往帐子里深处走,闹腾了一晚,上了年纪的老人精神不支,“哎呀诶呀”着在这一地的混乱中准备回去修生养息。
苏言听着罕达尔意犹未尽的话,似乎觉出了什么味道,他头一次觉得这头老狼可能不是老了......是疯了。苏言喊住他问:“汗王丢了什么?”
罕达尔不正面回答,只是拉长了语调说:“——三十多年前,一支上蛮的猎宝人队伍从草原深处挖出了神明的毒药——说不好是毒药还是馈赠什么,他们花了三年的时间陆续找出了这些宝藏可能埋藏的藏身点,猎宝人将这些馈赠的位置上供给了王帐,东西地图各由大小王帐保管着......七年前鬣狗们撵上大平草原后,乌马尔丢掉了他大半的馈赠位置......自然会有人惦记起更深处的。”
三十多年前上蛮从草原里挖掘出了半石半草的莹草石——燕朝叫做‘佛不知’,但受困于开采技术和草原行路条件的落后,莹草石的流通量极其有限。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驻扎点,想要稳定开采莹草石就需要有确定的位置,可是草原太大太宽广,地形和环境相当险峻,想要在这种环境下找到莹草石的开采点可谓是十分艰巨。苏言早前便猜测过上蛮应当有一份莹草石的开采点地图。
七年前虎狼军大破大平草原,上蛮再次向燕朝称臣进岁,悬鹰部为首的小王帐草原以东治下地域,大半都在虎狼严密的监控中,燕朝对佛不知的流通与开采管束严格,乌马尔大概很难在虎狼的眼皮底下将小王帐领下的莹草石挖出来。
——相对自由的大王帐又不肯合作。
苏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罕达尔像是真的困倦了,慢悠悠地走进了卧室里头休息,只有他的声音隔着蒙布冒出头来:
“......中原人,我看厌了这些重复的风景。随你怎么做,只要你能让它活下去......或者彻底死去。”
苏言走出王帐,两边的侍卫恭敬走上前来听先知的发话,苏言说:“汗王受袭,底下出了叛徒,此刻起真容部全面戒严,仔细搜查每个帐子,看看谁不见了。任何人不得靠近王帐......去请悬鹰部的勇士来,汗王有话要问。”
侍卫点头就要走,苏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等等......特别是世子,世子大了,要有统领草原的气魄,不能什么都依赖汗王。若是两位世子来,就让他们俩自去。”
侍卫们尽管不解,但先知的地位仅次于汗王和天女,汗王受袭,先知就是汗王的代言人,先知的话侍卫们只管照做,便纷纷点头去办。
随着夜色往深处滑下,原野上的风声越发冰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往上冒的水雾。苏言抬头看,草原的夜色是天女的裙子,密布的群星挂在帷帐上摇摇欲坠,遮天蔽日着笼罩整个草原,和他在雁绝关上遥望的高天并无不同。
如珠玛看到角落闪过一片熟悉的裙摆,她一下子没能想起在哪儿看见过这样的衣裙,一个恍神,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阿苏格已经往前走出了一大段。如珠玛想了想,越想越觉得那片裙摆像是小阏氏今早穿的藏青色长袍,上面的图案是小阏氏亲手缝制的,如珠玛亲眼看见过。
小阏氏腿脚不好,身子又弱,一个人在这么混乱的夜晚里乱跑不知道会撞上什么,如珠玛有些担心她。她回头想叫一声阿苏格,阿苏格已经走远了。如珠玛想了想,抓紧了怀中的匕首,帐子边燃烧的火把交错着连接成了道路,把漆黑的夜色烧得一片火红,嘈杂的声音从她周身路过。
如珠玛想,找回了小阏氏再去追上阿苏格好了。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往刚刚看到裙摆的方向追上去。
阿苏格往后找了两圈,一直没能找到如珠玛的身影,王帐戒严,勇士和侍卫们一半去处理剩下的叛乱尾声,另一半挨个帐子查问着什么,阿苏格跑到阏氏们的帐子外,阏氏们夜晚不许离帐,侍卫们也不会放除汗王以外的男人进入阏氏的帐子里。大阏氏上了年纪,早已经睡下,叛乱的声音没能吵到她们,阿苏格问了守在外边的侍卫们,都说没见过如珠玛。
王帐外的侍卫不许他靠近,混乱的地面上找不到如珠玛走过的痕迹,他无措地站在火焰点燃的道路中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纵然是阿苏格习惯了草原上的混乱,仍是在这样深刻的夜色下,感觉到了有一丝无力的苗头,正慢慢从脚下浮出土面,长出顽固的棘草丛。
路过的人叫住了他:“阿苏格!你站在那里干嘛?!”
阿苏格抬头,看见撒罕尔思穿着一身劲装,提着猎刀从不知道哪个方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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