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京兆府中可算是一无所获,除了听了一耳朵的闲杂旧事,对事情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卢侍郎科考出身,算是清流,早年间他任职鸿胪寺丞,和业年间燕朝和外族之间大多关系紧张,鸿胪寺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位置,不得世家大族们的青眼。今上登基后提拔他就是看中他身后无世家扶持,占据清流,能为己所用。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几乎所有世家都能算是他的对头。
但说是仇恨,又不至于。
卢侍郎已死,身前身后俱已了事,卢家已经只剩下昔日记忆里门庭的尊荣,连威胁都算不上,犯不着用大代价祸及子孙。
秋叶那边也不太顺利,因科考之事京中城门人流往来比寻常翻了几番,城门司登载海册,秋叶一个人是翻阅不过来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看了一天的黑白文字,眼睛都要看出花,干脆问了当职的监门官,调了副册打包回家。那监门官也痛快,平日里城门司记册的这些东西也没人管,谢将军有圣人手谕,副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就给她拿走了。
秋叶带着大包小包一路飞回将军府,把东西哗啦啦往书房一倒,直板板地躺倒在那儿叫嚷:“我要瞎了我要瞎了!”
谢不正经自从看不见她以后为自己的没良心理由找满,孙大夫早已经习惯这两人平日里的相处模式了,他从案宗里抬头看了一眼,看秋叶活泼乱跳精力挺旺盛的样子,又埋头做自己的事。只有轻轻跟着孙虑重旁边,不知所措地左转右转了一会儿,然后啪嗒啪嗒地跑到秋叶跟前,拿自己的手敷在了秋叶的眼睛上,暖呼呼的。
从来只剩下当牛做马作用的秋叶被这熨帖的举动感动得眼泪汪汪,抓着轻轻的手捂在眼睛上假模假样地哭了两声:“真是好孩子,孙大夫哪儿找来这么体贴的一孩子啊!”
孙虑重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江湖朋友托着照拂的。”
姚大夫像是和孙虑重赖上了,在华京驻留的期间平日里不三五时就往医馆跑。孙虑重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不想叫姚无方发现轻轻的存在。素闻最近愈发繁忙,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好接轻轻回去。孙虑重干脆就把轻轻托付给了将军府上,人也都快往将军府上常驻了。
不知情的人看着轻轻只觉得她面容可怖,但小孩双眼澄澈,又是个哑巴,平日里乖巧得很,知道她在病中,相处没一会儿就叫人肉眼可见地往上长同情心。
李管事年纪大了以后更是看不得这种可怜孩子,直说是将军府风水不行,一个两个的都带着病往回趟。李管事每日不守他那个大门了,就守在轻轻旁边看她学文启蒙,遇上轻轻不懂的还要指点一番。轻轻一时间不太适应新的环境,小厨房就凭空长出了几样京中孩子们都爱吃的点心菜,每到饭点催着人吃,带着轻轻人手一份,叫谢秋这办事不利的两人平白蹭了个便宜,热闹了好一阵,像是回到了谢白小时候那样。
谢白看着这边的两人一来一和突然动作起来,就知道是秋叶回来了。
谢白抬起头来问秋叶:“如何?”
秋叶一脚踹了过去,踹着了他的脚后跟。
谢白本来也没想着叫秋叶一夜之间生出慧根,城门司每日刊载记册,眼望着人流往来,练得眼睛比他们这些只会舞刀弄枪的兵痞子厉害,惯会看人。能在城门司上记册的东西,要真能叫秋叶当场看出点儿什么,这华京也早被渗透个底朝天了。
专业的事情还得等专业的人来。
谢白起身捡起秋叶带回来的那些副册随手翻了翻,说:“不打紧,陛下要的是考场的交代,我们这头可以稍稍。”
秋叶稀奇道:“考场就交代得出来吗?”
谢白听不见,孙虑重代他回答:“也没有。”
秋叶:“......”
秋叶跟姓谢的半脉相承,谢白看着黑纸白字花花过去也头晕,他一把合上了记册,说:“没法。算算脚程,江姨带着徐云也快到华京附近了,她们做商会的对这些货流和记册更敏感,到时候叫江姨帮着看看。”
他们俩人离开下江的时候徐云还一身的伤,两人和亲卫会合,一路快马奔程,不适合带着一个才痛失双亲的稚子奔波。于是谢白通过商会联系了一位可靠的长辈,又安排了两个亲卫跟着徐云。这位长辈同样在大商会里做了一定日头,比谢秋两人更有经验手段,请她来下江帮着把李家身后的资产后续料理清楚了,再接了人走。
秋叶好奇道:“那你们那头怎么办?”
孙虑重叹了一口气:“现在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等卢道先清醒了以后问问他本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信息再真再假,也比我们这样胡乱推测有用。”
卢道先现下被大理寺提走,收押在大理寺中,日夜有太医署负责派人照料。姚无方也在太医署中,孙虑重到还不太担心他的状态。
孙虑重话还没说多久,不过半天时日,大理寺就派人传了消息,说卢道先人已经醒了,只是神志仍然不大清醒,问话不回,人无反应,只呆呆地望着某个地方。
孙虑重于是先行告辞,打算去大理寺亲眼看看卢道先的状态。
谢白想了想,也跟着披衣起身,说:“左右府上没我的事,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俩一走,轻轻也想跟着走。轻轻亦步亦趋地跟在孙虑重后边,快到大门了才被小厨房用新出炉的点心抓走了。
孙虑重回头望了望那孩子,心下也是一声叹息。
谢白跟着往后瞥了一眼,边走边说:“那小孩不是大燕人吧。”
孙虑重一个愣神,脚下瞬间错了一步。他慢了半晌,接着状似无意地继续往前走,跟上谢白的脚步:“嗯。”
孙虑重问说:“怎么看出来的?”
毕竟轻轻受佛不知折磨,血肉脱落了大半,早已经面目全非,别说是大燕外族,连男孩女孩都分不太清。现在她血肉愈合得差不多,看着也就是狼狈了些,不知情的可能还以为是遭了疫病或火烤。
谢白回过头笑着点点自己的眼睛:“她眼睛的颜色比寻常人的浅几分,骨头也粗一点,符合游牧民族的特征,是长在草原上的孩子吧。”
“孙大夫,”谢白笑着说,“我们在北境待了太久,我对那头的风土人情比京中还要熟悉一些。”
谢白十四岁以前都在华京中长大,华京里里外外每一寸水土都是他熟悉的样子,平安河上两岸的丝弦和画舫声仍然不绝于耳,小贩提了背篓和箩筐,叫嚷着‘借道借道’,仿佛还是昨天。
可这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不带一丝滞涩。现在再想来,在华京中摘花打鸟的日子,竟好像上辈子那样远。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带着北疆风中的凛冽,北风里沾染了寒气,吹得人鼻子又干又冷;沙子卷陈了连天的黄云蔽日,人往里头多走两步都要不见身形,皲裂的皮肤上压着冷刃和沉铁,好像那样的日子才是他的这一生。
“——而且我看到她肩上的钉子了。”
“秋叶也知道,”谢白说,“叶子心细着呐,只是不大爱说嘴,你别觉着她傻。”
“我......”孙虑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太地道。谢秋两人对他的信任几乎毫无保留,他什么也没和这两人说,就托了将军府上照应轻轻,谢白看出来了,也不曾多问几句。
可有关轻轻的事,孙虑重也不知从何说起。
孙虑重犹豫了小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解释:“......我刚刚没说假,轻轻确实是朋友托付给我照应的。我发现她中药的时间比和你们重新联系上还早一些,这事真是巧合。”
谢白点点头。
孙虑重揉了揉脑袋,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将军,你知道浮山县最近破获的一起人口掠卖案件吗?”
“三年前我从虎狼脱籍后一直有在试图给你们递信联络,但是从未得到回信——我不知道你们在药谷给我留了消息......”孙虑重试图组织着语言,想着怎么才能把话说清楚些:“......但这次回京能碰上面是个巧合。”
“大概一个月前,刑部在浮山县附近破获了一起特大人口掠卖案件,受害者超过五百人,三位主犯判了绞刑,其余从犯流放......把轻轻托付给我的这位江湖朋友也有家人被牵扯进了这起案件中——他姓素,这位素兄弟为了找到家人,想法混入了这一伙掠卖人口的团伙内部,又一路协助官府破案。但等案子侦破,素兄弟找到人的时候,他家人——他的侄子已经快不行了。我恰巧离京不远,这位素兄弟为此辗转几方寻托到了我。”
浮山县就在华京附近,孙大夫是受了素闻的请托,才赶在这个关口回到了京城中。
“但我来迟一步,回到京中时那孩子的情况已经非常恶劣,没到半天时间就去世了。”孙虑重道“轻轻和那孩子一并被素兄弟救出,虽也命悬一线,但情况要稍好一些,素兄弟侄子临过世前希望他能够顾好轻轻,素兄弟便求到了我这里......这起掠卖案件涉及太广,她的父母身世、旧时居住,来龙去脉,我们一概不知,我确实有过猜测......”
孙虑重胸口沉沉甸甸,沉甸到话压在嘴边,都觉得舌尖发麻:“我......这其中,巧合太多,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并不是故意隐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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