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如虽然伤了脸,整体来说还是个貌美姑娘,攀不上高枝,但亲事不难商议。州淮是个小地方,他们的村子更是个小村庄,朝廷放税放粮偶尔就会把他们忘过一回,素如伶俐又漂亮,泼辣又勇敢,露着白白的牙齿,求亲的人仍然排着大长队任她挑挑拣拣。
可还没等素家重新帮她相看人家,大水就来了。
浣江决了堤,在江南一系兴风作浪,大水填满了天地之间的缝隙,冲走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素家的父母爷奶和素闻的两位阿姊。素闻还记得,那天是夜里,外头轰轰隆隆打着雷,大地被雷声打了个震颤,整个天地间好像都在摇晃,有几千几万匹马在外头奔跑。轰轰隆隆的,声音太大了,有人在喊他,他什么也没听清。
素如猛地撞开门抓住了他的手,淌着黑色的水拉着他跑了出去。可那水太快太快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水披着夜色一层一层拔高,把他们一下托举到天上去。水海沉浮天和地是连在一起的,他们在其中挣扎挪腾,大概就像流转的星星,星星也要被淹没吗?
水性最好的素如带着素闻顺着水漂浮,她们俩运气够好,没在急流中撞上什么要命的东西,反而冲到了一片屋顶上,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只能站得下两三个人的屋顶上,黄色的汪洋包围了立足的孤岛,白天的水是黄色的,太阳是不见的,四周光光一片,污水模糊了眼睛,好像天地间,只有这孤岛,只有这俩人,只有枯枝和水声在仅剩的地上流淌。
有谁在哭吗?
素闻找了找,素如的表情干涸,一点儿也哭不出了,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河水。
素闻心里一片安静,觉得哭的应该不是自己,那兴许是河底的孤魂被河沙埋了脚吧。
家乡被水淹没,骸冢深埋水底,天一直下雨,要把所有人都清洗干净。这场大水冲了三个月一直没退,他在世上只剩下素如一个亲人,再多的芥蒂,在这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素如抓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但那手抓得紧紧的,似乎从一出生起,两只手心便连在了一起。
大水过后他们离开了州淮,变成了难民。听说北疆打起来了,朝廷自顾不暇,迟迟没有派人救灾,流亡的难民们没有吃的喝的也没有家,只能北上一直走。
素如和素闻相互依靠着,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水患后缺水缺食,他们俩人好长时间没吃上东西,连水都得两三天才能挖一点草根汲汲嘴唇。素如引以为傲的美貌变得干巴巴的,抹了泥水和灰装成男人。
移动的难民们像决堤后的河水一样缓缓流淌,不同身份不同面貌的人走在中间,仿佛长的是同一张脸。
到了中阳就没办法再继续往前,北边的城市派了重兵把守,说是南地生了疫病,不许他们前进,硬闯的就地格杀。
外边的流民怨声载道,怒吼和抱怨的声音却没办法传到城市里边。城市里边有吃的有喝的,城门底下堆着刀和剑,梭巡的人日日夜夜盯着他们,饿晕了头的难民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对手,只能任由血像是眼泪一样流。
流不出来的时候就吃到肚子里,剩下的人躺在地上又能坚持几天,说不定呢?
说不定撑到某一日朝廷的救灾大使来,他们就有机会活下去了。
活人的命太脆弱,一扯就断了,于是相互伪装成打结的绳索,把一截裁断,接在另一截上延续下去。
素闻躺倒在地上,好几天滴水未进,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他们身上还有最后半块草芋,半个巴掌大也没有,有些臭了,还干巴巴的。
素如踹了他一脚,自己全吃了,吃完又把自己发干的头发笼了笼,尽量捯饬出了一副还算看得过眼的漂亮模样。素如盯着素闻盯了一会儿,‘呸’了他一声,但是嘴也是干巴巴的,实在是呸不出来,她趁夜离开了难民们扎堆的地方。
素如再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抓起素闻矮着身子偷偷地跑掉了,绕开了躺在地上睡成一片的难民们。她抱着素闻来到城门下,有个官兵引着她们俩从小门进了中阳城。官兵脸上带着笑,素如脸上也笑着,那个笑容素闻一辈子也没能忘记。
中阳城里缓和一些,但也局势紧张。素如一个外来人,还带着孩子,没人举荐,根本找不到能够安身的地方,在还算繁盛的中阳城里竟更难讨一口吃喝。
两人徘徊了两天后,素闻一直没吃没喝,身体终于支持不住,弱了下去。见着不好,素如凭着那张脸,把自己卖进了花楼里,做了贱籍。
谁都知道贱籍不好,谁都知道良民可贵。可从他们变成难民的那一刻起,世道里头的立足之地中再没了他们选择的余地,这个贱籍的身份保了姐弟两人一条命,叫他们活了下去。
素如识字,还会写,老鸨叫她写自己的卖身契自己画押,素闻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写,一笔一划,素如写得很快,也没什么表情。卖身契最前边是是素如的名字,后面紧接着一串字,素闻不认得,只记得素如在上头押上了大拇指。
他后来进了学堂,也识了字,终于知道那串字是‘天生淫/荡,自甘下贱’。
素闻想在楼里做小厮挣钱,被素如一个窝心脚踹了出去。
她指着素闻骂道:“你在楼里做小厮,做顶了天也就是个龟公,要是你当了龟公,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不如早掐死你了事了!”
素如恨恨地指着他道:“你有出息,我才有出路,听懂了没有!给我滚!”
他被踢得很痛,素如吃了东西有了力气,反而比平常更用劲地踹了他一脚。身上痛得要命,疼痛是顺着血缘传递的,可他仍然不想离开素如。
天下生艰,人如飘摇水草,性命若无根之萍,一旦分别,何时能相见呢?
不会疼痛的人多好啊,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和死了并无差别。
素闻在大水中曾经也这样想过,但是素如还活着,他就想跟着素如一起活下去。
不畏惧死亡的人多么勇敢,可他懦弱。
素如听他哭得头痛,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花楼里,素闻掉够了眼泪,怀揣着素如的卖身钱也走了。
素闻进了商会,去过学堂,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东西,攒了一点积蓄。六年分别,他托了人去问中阳如何,素如如何。听说素如做了花面娘子,是花楼里的活招牌,老鸨轻易不肯放人,一点银子是脱不出人的,还得找个贵重的身份去赎。
素闻在商会里托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个愿意帮赎人的公子,刚要动身,却又听得素如跳了楼的消息传来。
素闻冷冰冰地站在那儿,手上拿着的东西撒了一地,和他说消息的人推着他,他也没听见。
他扭过头去,只听得旁人在问:“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素闻那时在北疆行马,那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中阳。战乱时候消息传递缓慢,等他重新回到了中阳,没找着尸骨,却找到了诞下了一个孩子的素如。
素闻甚至没敢上前去认亲,初为人母的素如变得温柔了许多,她坐在水船上,一半的脸已经完全毁了,再看不出当年巧笑倩兮的影子。她敞着一半的怀,把孩子抱在怀里,黏糊糊地亲吻着他,喂养他。
有人来了,她就抱着孩子进了船舱里,那密不可分的血缘从某个新的生命流淌了下去。
素闻把素如接了出来,叫她不要在这个让人难过的地方了,素闻抱着她的腿,跟她说:“阿姊,你跟我走吧,我攒了钱,有能耐养活你了。”
素如抱着孩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用一半的头发挡住了那半边可怖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还是他年少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从河里捞出来的素闻,叫骂说他多金贵的小命呐!
素如亲了亲孩子的脸颊,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
素如在楼里赚出了名气,老鸨培养她,叫她会弹一手很好的琴。偶尔会有一些中阳里的显贵或者所谓的‘知音’请她到庄子上去表演琴艺,这些贵人都有来头,得罪不起,加上出手不凡,楼里大多都会接受,谴了车马送她去指定的地方。
有一阵子山雨多,路过的地方前日才发了泥流,素如经过的时候听到乱石里边传来小声的哀嚎声,不知怎的发了善心,叫人去把那受难的倒霉鬼救了起来,借车马搭了他一程路。
那倒霉鬼说,他叫卢道先,眼睛生得圆圆的,看向素如的时候像是小狗,腿还伤着,人有出气没进气,眼睛却是亮着的。
素如在庄子上弹琴的时候他就撂在马车里,伺候的仆役帮他的伤处做了简单的处理,泥流中的挣扎折断了他的腿骨,卢道先痛昏了头,好似全然没察觉,只知道那琴声隔着好远都能听得见。
素如当然不可能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回到楼里,他们一行回程的时候把他放在医馆中,好心舍了点银钱聊做安慰。
卢道先抓着那点儿银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看着人要走,他下意识伸手往前捉——当然什么也没捉到,只捉了素如的回头。卢道先说道:“小姐,我要去哪里找你?”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卢道先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涨红了脸,说:“我有钱,我还你钱。”
素如见着这种人多了,拎着裙子,笑着‘呸’了他一声。
她不应该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么漂亮,连脸上画的缠枝藤蔓都那么鲜活。伤疤是攀爬的藤蔓,藤蔓簇拥着最鲜艳的鲜花,叫人多么难忘。
卢道先日夜反复,把经过她手的银钱放到了怀里,仿佛还带着并不昂贵的脂粉的便宜香气。
过了两个月后,素如忽然经常能在黄昏时分听到有人在花楼附近吹奏笛曲。曲子说不得有多精妙,但大多都是她演奏过的那些。她挎在高楼的阑干上往下望,见那长天秋水中有人举着笛子伫立两岸湖边,脸看不太清,只是感觉身影稍有些眼熟。
素如笑了起来,忍不住骂道:“蠢货!”
多么老套的故事啊,太老套了,古往今来同样的事不胜枚举,连在戏文里都嫌这种套路已经陈旧。它就像是太阳第二日注定会升起一样,谁都能猜到结局,叫人看了生不出半点波澜,可是太阳第二天还是照常升起了。
卢道先说他南下来江南替父当差,在城中找了一处宅子,大多时间不在中阳里。可他只要回到中阳,他就会来找素如。
忽然有一天,卢道先说他办完了事,要回京城里去。他把身上带的银钱都留给了素如,说让素如等他,他回家跟家中说过,就立刻来接素如走。
素如听这些恩客的鬼话听了太多太多,根本就不相信,她面色平静,只是笑着说好。
卢道先知道她不信,立刻举手赌咒道:“如果我违背誓言,便叫我剥皮抽筋,烈火焚身,不得好死。”
连这套赌咒的誓言都是一样的,素如当下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卢道先看她这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黏黏糊糊去亲她干裂的唇角。
说老实话,素如哪能不知道呢?如果卢道先的身世真如自己所说,是贵人家的孩子,那样的家世断然不会容许他带一个贱籍的女子进门,哪怕是做个妾,贱籍的妾室都污了这些名门的门楣。
但如果他连自己的身世上都撒了谎,那这个誓言又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反正,怎么的都不会成真就是了。
素如在阑干上扒着手指,想清楚了这一些。水鸟从阑干外的湖边往上越过,越过南北两地,穿过千山万水,飞了一圈,飞回到落霞再次降落的湖上,她还在这里。
女人长久的期望和叹息融合在了一起。
素如心里清楚不过,但当老鸨说要给她灌药落胎的时候,素如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执意不肯,甚至在争执中直接从楼上跳了下来。虽然捡了一条命,却毁了引以为傲的容貌和双手,老鸨怒不可遏,当即把她卖到了花船上,有位曾经爱听她琴声的贵人见她下场可怜,发慈悲把人救了出来,叫她安分生下自己的孩子。
素如给他起名叫郎心,她已经做了快十年的贱籍,只有一个身子勉强还能使唤,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糊口,为了养活这孩子,她又开始在花船和街上徘徊,直到素闻来接走她。
阴差阳错下叫素如逃了花楼,算是不幸中唯一好事,但她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贱籍也还挂着,活着不公道,素闻只想掉眼泪。
商会催得急,素闻见她执意不肯走,给她在中阳里安置了房子,又留下了一笔钱。叫她无论如何给他来信,缺什么他都会想办法置办,银钱定然不会断,叫她切莫灰心。
素闻想着要在商会中再挣一些资历,请商会让他留在中阳的据点中,倒时再请得了身份的人帮素如脱贱籍,总之还有寰转的余地。
他匆匆离开,只来得及回望了素如一眼,素如看着他笑了笑,冲着他挥挥手,已不似当年。
可当年也苦,如今也苦,人在世道挣扎,没有一刻不苦。不知道哪刻重些哪刻轻减,仿佛哪个时刻忽然死去,都能算是解脱。
她在这些苦不言衷里数着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数出了一片笑话之下的莫如郎心如铁。
后来郎心长到了五岁,到了开蒙的时候,素如不知道怎么的决定要带着孩子上京寻亲,托了信来。依素闻对素如的了解,这封信到他手上的时候素如估计已经快到华京了。他这个时候在商会里已经攒出了些资历,一边向商会申请暂时留驻华京,一边托信给素如往华京去。
人还没到华京,他先接到的却是郎心走丢的回信。
郎心一走丢,连着素如都再联系不上,他一边拜托商会帮忙照看华京中的消息,一边往华京赶,他最后一次收到素如的消息,是素如找商会的人托了口信,说碰上了好心人,找到了郎心的消息,要先行往浮山去。
巨变之下,已然不返,人从来赶不及对命运做出对策,总是慢了半拍。
他只找到了乱葬岗里被人随意丢弃的女人赤/裸的尸身,泥沙和土石覆盖她,磨去了一层皮。干涸的黑色血液血淋淋地在他脚底下肆意流淌,蜿蜒盘曲,像那一年决堤的河流,他溺水在那里。
素闻抓着她,坐在地上,像是那一年大水中素如抓着他,抓得紧紧的,好似从娘胎里两人系着的那根不曾断掉的脐带。
终于将它剪断了。
我问你,我问你,人要怎么才能学会不去恨。
眼中期望的那么多,多到好像可以活下去,只要你再等一等,再坚持一下。可是到头来,手中能抓紧的只剩那么点。
他跻身洪流中,为着某个什么东西,什么未来去奔波,可再探出头来的时候,发现手中握紧的只剩下指缝间那点儿还没彻底流走的湿润,太阳一晒,也都干透了。
素闻想知道素如的死因,结果却顺着这条线找到了一个拐卖孩子的拐子团伙,他想法混了进去。这些拐子似乎在拿一些孩子做什么试验,素闻走过北疆,他听出了那些北疆的口音。
出于谨慎,他偷偷拿走了一包那种奇怪的药品,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北疆传说里的佛不知。
他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他找到人的时候也太晚,连郎心也撑不住了。
郎心像是融化一样红通通地化在他的怀里,郎心一走,素如留给他在世上最后的挂念也就没有了,素如的血液和魂魄干干地蒸发而去,留他孤零零地在这勇敢的世上。
孙大夫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素闻猛地抬起头,他被那句来不及刺痛,好像这辈子,这一生,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来得及的,都匆匆错过了。
孙大夫给郎心施了针,还给他最后片刻的清明,郎心扑倒他怀抱的深处,像是要融进他的血肉中一样,软糯地喊着他:“舅舅。”
他抱着小孩即将枯萎的身体,眼泪也没法滋润他。郎心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问他说:“舅舅,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阿娘说你最有出息,什么都能办得到。”
素闻看向另一边的女孩。
素闻用打上来的水洗干净了脸,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人不再那么颓靡了,显得精神了些。
“我阿姊真的长得特别漂亮,可惜你没见过她。”素闻站在那里止不住地喃着:“......太可惜了。”
“她脾气很凶,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到了春天,开得最艳的桃花也比不得她。”
“我一上华京来便知道那个卢道先的家在哪儿,他家的老太太送了衣服来衣坊,底下的每一本账我都看过,我对卢这个姓氏的贵人特别敏感,稍微一问就知道了。”素闻说道,“阿姊走了,郎心也走了,我们过得这样苦,他凭什么能毫无芥蒂、顺顺当当地奔赴前程呢?”
五月的华京还不算彻底进入暑热季节,太阳光明晃晃,晒得地上已是滚烫。州淮的五月更加酷烈一些,人躺在地上要被烫得黏一层皮下来,只有山间的溪流上还保存着一抹清凉。靠水长大的乡下孩子们扎紧了裤脚,他的三个姐姐在河边上洗衣浣纱,实在热得厉害,就也跟着一起淌下溪间来踩踩水。溅起的水花泼到其他人的身上,被泼的人大喊大叫着拿手、拿洗衣服的水盆、拿衣服兜着水互相泼洒,非整得所有人都一片狼藉不可。
男孩和女孩们的笑声和叫声混在山间里。
但他记忆里的州淮只剩下永远翻涌的洪水,大地是一片汪洋,养着漂浮的死人和泡涨的哭声。那股清凉的溪泉什么时候涌下来呢?大概早就在洪水底下静默地流淌了吧。
“......我没想叫他死,只是好奇。听说佛不知里有人最渴望的幻觉,他的幻觉里也会出现我阿姊吗?他听到我阿姊的死讯的时候,他会后悔曾经把她赶出了门外吗?他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短暂地停留在世上过吗?”
“他对她是愧疚是爱慕还是别的什么都行,别忘了她吧......”
孙虑重无话可说,从他的角度上来说,素闻所行所举牵涉太多,肯定是错的。可是对错敷衍,不能简单评价世人。
素闻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模样,对着孙虑重笑了笑,说:“孙大夫,其实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医馆那儿,是在扬水。那时候你跟着流民混在一起,还很年轻,手法也不太熟练。”
他想了想说:“......可能你都不记得了,那时候有个女人,也混在流民流民中间,模样还算标致,日子大约不太好过,得了脏病,还发了热,没人愿意搭理她。”
“你帮她找来了药草,又在那地方陪了两日,直到她退了热。结果她醒来以后自己跑了,你在那儿被其他聚集的流民哄抢了一圈,连点干粮都没剩下。”
孙虑重确实记不得了,他从药谷刚出来那会儿外边环境还很混乱,救人、被抢、被救是常事,循环往复,每天都是一样的光景。
“我那时身上带着货,也怕被抢,没上去帮你,只在后边跟了你一程。后来有人感谢你出手相救,又给了你一点吃的。你不长记性,转头又被抢了。”素闻说着似乎是想到了当初的事,哈哈笑了起来。
“我那时候就觉着,这人真是有点傻啊。”
孙虑重也有些无奈笑了笑:“那会儿不是灾荒,是兵乱。我有一技之长,大不了找个地方投奔,不至于饿死,他们比我难过些,抢就抢了吧。要是世道好,谁愿意做这些磋磨人的事呢?”
素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无奈还是不赞同。
他问:“孙大夫,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孙虑重:“......”
素闻说:“要把我交给官府吗?”
孙虑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还有活路可走吗?”
孙虑重能够猜到那个结局,他没法欺骗他,只能保持沉默。
素闻又问:“那轻轻呢?你会照顾她吗?”
孙虑重说:“会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至少能够她一口饭吃。”
素闻点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走:“......我总觉得,我这辈子亏欠了我阿姊很多,她本该有个更好的人生,不必被命运这样作践,是我拖累了她......”
“......我愿意给她做牛做马偿还,我是弟弟,她在底下肯定缺个使唤的人......”
孙虑重忽然感觉到不对,大声喊道:“秋叶!”
话音落下的那刻,院子外头立刻跳进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她动作奇快,转眼就已经奔到了屋门前。
但素闻的动作更快,求死的意志比求生更坚决,更痛苦,更迫不及待。他立刻撞开门跑进屋子里,二话不说跳进了那个最大的水缸中,把自己整个沉进了水里。他张嘴猛地灌了几大口进去,鼻子嘴巴眼睛都被那黑色的水填满,幻觉和痛苦填满他整个人,爱意和渴望也是。
死只要一瞬间,活着要煎熬好多好多年。
秋叶刚想伸手捞人,远处忽然射来一支弩箭,她下意识地避开,收回了手。短箭矢擦过了水缸的边缘,射破了水缸的一角,好险没把里边的黑水给漏出来。
秋叶冲着箭矢射出的方向看去,四周除了孙大夫以外空无一人。
孙虑重跑上前来,素闻才慢悠悠地从水缸里露出半个头来,入量够大,佛不知就发作得很快。他露在水面的半边脸立刻沸腾起来,血肉染红了黑色的水面,慢慢融化成一圈一圈的杜鹃花。
他不觉得痛,只顾着傻笑着,幻觉发作得很快,不知道在他的幻觉里看到了什么,素闻伸出手去抓。
他模糊不清地呢喃着说:
“......如果来生再见,能原谅我吗?”
他沉没在了黑色里。
孙虑重对着那水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想直接面对这一地的残局,他去外边喊了官兵来。
秋叶梭巡四周,什么都没发现。她回到屋子里踢了踢那根落在地上的短箭查看了一番,这种短箭弩射程不远,只可能是在附近射出的,可她并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人活动的动静。
不是秋叶自己自夸,她出身斥候部,自认天底下没几个能人奇士能在她前边埋得住脚——那么是谁一直在这附近注视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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