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之事经素闻之后暂时告了一段落,王大人找到了由头交差,后续追踪佛不知的事,还得从浮山那头下手。大理寺起火的原因还是没能找到,最后推说是监管不力,把事情都推到了卢道先身上,上下被发作了一通,换了一遍血。
五月中旬,谢将军在府上终于反省够了,被放了出来。科举省试放榜,入榜的学子们即将准备下一轮的殿试。
孙虑重报了外城的府官,没到半个时辰,王均平就带着刑部的侍卫赶来虚宿区把整个院子封锁了起来。王大人从素闻那些紧闭的屋子里翻了十几口大大小小的水缸酒缸出来,怕这些药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无知无觉就被吸入了,他们干脆找来许多碎布,泡在水缸里头把那些水吸干净,连布带缸一起带回大理寺里,等着联系北疆那头的缉毒司,看看要怎么处理。
——包括融化在水缸里的那一身骨头血肉,都只能当做罪证和毒药一并处理了。
素闻家中有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查证,孙虑重这个外行人派不上用场——也不是很想派上用场,秋叶找了一圈没找到有什么可疑的痕迹,俩人就干脆先回将军府上。
秋叶看他一路低垂着脑袋,不太精神的模样,关心了一句:“还在想他们姐弟俩的事?”
孙虑重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长出了一口气,脑袋靠在马车车窗上,窗户关不严实,往底下的缝隙里吹着风:“我只是在想......”
孙虑重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他们这一串事情里,竟然找不到什么能够力挽狂澜的点,来挽救里头的所有人。好像走了一步,后面步步都是错的,最终也只能导向那个错误的结局。”
秋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口点评道:“你这种情况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慧极必伤。”
孙虑重笑了一下,刚想说她乱用词,就见秋叶大手一挥,提前预判了他的话似的:“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差不离啦!”
“特别聪明的人容易劳心伤神,特别心软的人不容易长寿。”秋叶说,“看见人家的悲伤,心里会记挂很久,久而久之,心里就全是那些难过的事了。”
她撑着下巴靠在窗边往外看,马车一路从外城驶入内城,过了城门关,人流就开始热闹了起来:“因为命运是半点不由人的。”
“秋叶......”孙虑重楞了楞,他头一回见秋叶在这种方向的话题上这么严肃,莫名有种秋叶长大了的感觉:“......很少听你说这些。”
“唉,我也有成长的烦恼好吧。”秋叶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以前不正经总跟我说,照见他人之前,首先要能够照见自己......他怎么做的我不好说啦,但是理是这么个理嘛。”
“看见别人可怜,想搭把手,算是人之常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帮的人多了,算是慈悲。但要拆了自己的骨肉去救济别人,那就是愚蠢了。”秋叶道,“割肉喂鹰的大慈大悲是佛陀才有的,不是活人的。”
谢白原话说得更加不客气一点,他说的是——“不爱惜自己的人根本没法体会到他人的苦痛,只是空泛地在说可怜而已。要么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刚巧有这么一件在世俗普遍眼光中还算有价值的事摆在眼前,干脆就一条道走到黑......不然这无所事事的人生可真不好过。”那时候秋叶还小,见他明明是在说别人的事,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一瞬间,秋叶竟然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因为世上的人只能和自己感同身受,秋叶不懂他,也望不见他。
秋叶这时候想起来,又觉得好像跟孙大夫也有点像。
孙虑重听她说话心里轻松了些,有心情和她接茬道:“......你这么直白地说我愚蠢我还有点不习惯。”
孙大夫谁都想救,总想贪图那个更好的结局,所以真把自己当成了割肉喂鹰的佛陀。这里也割一点,那里也割一点,只要那些可怜人能好起来——他慷慨得好像不会死不会痛不曾自私那样,只是活人经得起这么慷慨吗?
秋叶看着他认真道:“我听你那位朋友说你倒是真没说错......你可能是真的有点傻。
她想了又想,可是要不是这个傻蛋,谢白可能真的要一命呜呼了。秋叶近来感觉特别明显,虽然反复折腾了几次,但谢白的身体状况确实是越来越好了,都是有惊无险。
秋叶双手合十,对着孙大夫虔诚祈祷说:“我收回前边说的话,感谢世上还有傻蛋,希望傻蛋长命百岁。”
孙虑重:??
有关素闻的事,孙虑重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轻轻。他想,某个重要的人忽然从生命中消失了,按说相关的人应当知情。可是轻轻接二连三地遭受了那么多的事,又是被拐,又是郎心去世,又是素闻撒手,噩耗一个接连一个,她的精神支撑得住吗?
他本想瞒一阵子,先等轻轻缓过了这阵再说。
谢白听他们说起这些事前因后果,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北疆的孩子对生死的观念和大燕不太一样,在草原上,生死是常事,没有我们那么重的分别,只要他们在相同的时间线上还陪在生者的生与死者的死旁边。对死亡的遮掩是一种亵渎,既然是重要的人,她错过了那些死亡,大概会成为一种遗憾。”
孙虑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感觉有一些玄妙,甚至有一点浪漫。好似冥冥之中,生者与死者在同一条路上殊途同归,在彼此看不见的眼中擦肩而过。
死亡很重要,因为死亡很重要,所以生存愈发深沉,不可轻易反复。
孙虑重犹豫着,最终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轻轻——当然隐去了大人之间的那些事。
轻轻本来在院中练着字,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了事情的原委后,趴在纸上写道:“他愿意的吗?”
孙虑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突然意识到,轻轻问的是素闻——他的死,是他愿意的吗?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死生契阔的分别,可是一些人要松开手,她只能目送。
孙虑重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愿意,但是做错了事,也得了自己的结局,应该没有不甘心。这么想着,孙虑重点了点头。
轻轻眨了眨眼,她把双手握在身前,低着头,像是祈祷一样。
孙虑重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六月初科考殿试,在那之前礼部和吏部要拿一个完整的流程和学子们的安排对策出来。殿试在紫薇殿上进行,禁军的防卫加强了许多,十六卫的搜查更是严厉,坚决杜绝再次发生省试那样的事件,朝廷中的大人们肉眼可见地变得繁忙了起来。
此前的考场案,因为还不算结案,所以刑部和大理寺那头还未上报,三司会审没审完,正等着浮山那一头的传信。王大人简短地写了个折子报给陛下,叫陛下清楚案件的进展如何。
吃饭的时候孙虑重忽然想起了这事,问说:“卢老太君的安置怎么样了,她年纪这么大了,又有诰命在身,朝廷应当会负责颐养?”
秋叶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刑部他们没回报你吗?”
她拉过凳子凑到孙虑重的旁边去,小声跟他说道:“就在你给轻轻施针的那天夜里,卢老太君支开了人,在自个儿家中上吊了。”
“什么?”
她扒拉两口菜,接着说:“外头的侍卫发现得及时,把人救了下来,但老太君年纪太大了,这么折腾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撑得住,当晚就走了。”
谢白听不见他俩说啥,就看见孙大夫和个不大清楚的影子挨着头在那里嘀嘀咕咕一惊一乍的,心里颇有些郁闷。但是在饭桌上又有孩子又有老人的不好开口直接问,只好忍了。
秋叶声音放得更低:“刑部不敢往外传,听说是因着老太太上吊的那地方底下大书了几个血字。”
“写的什么?”
“写的——天家薄情。”
孙虑重猛地看向秋叶,秋叶连忙收起了说闲话的姿态,抱着碗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安分地喝汤吃菜,孙虑重却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他想起在卢府上那天,老太君忽然很严肃地喊住他,问他说‘其他人有错,何时能偿呢?’。现下一想,才知道老太君原来当时就已经存了死志了,只是......老太君说的这个其他人又是指谁呢?
她难道是觉得这些天家赐下的东西叫她孙儿丢了性命?
说句不好听的,别说这些御制的东西制出来都有登册,谁做的、经了谁的手、赐给谁,都一一在册。就是单说真想叫他不那么快活,天家要赐死谁还用得着这么弯弯绕绕的吗?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孙虑重想不明白,干脆也不想了,专心吃自己的饭去,吃饭要紧。
谢白:......
谢白:好烦呐,到底说了什么,没人跟我吱一声吗?
三人忽然特别专心地扒着自己的饭碗,看得李管事一头莫名其妙:怎么了,今天厨房的饭那么好吃吗?
六月初,华京烈日炎炎,殿试开考,孙大夫撂了挑子在将军府上借那些缉毒司寄回来的典籍研究佛不知,平日里得空的时候就往医馆跑。圣上忙得很,最近没空召见他,孙大夫就此过上了将军府和医馆两点一线的规律生活。
当然了,谢将军和秋校尉也忙得很,浮山那头传了消息,谢将军不便离京,派了自己贴身的亲卫秋叶去走一趟。秋叶一走,好多事情全压回了谢将军的手上,他变得更忙了。
秋叶离京已有五日,这天日头晒得正毒,将军府上该在军营的在军营,该在医馆的在医馆,谁都没有回来。
主人们还未回家,将军府门前忽然驶来了一队车马,几辆马车接连停在将军府门前,车队上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将军府位处朱雀的深处,一般不见客,也没人迷路迷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很少有这么大张旗鼓的车队停在这里。
巡逻的将士摸不清情况,忙去请示李管事。
为首的马车前门撩开帘帐,探出了一个孩子的脑袋。那小孩儿在周围打量了一圈,看着周围都是陌生的景色,不确定地朝着马车里头看了一眼,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才蹦下了马车。
他跑到执卫的将士跟前,摆出了一副大人的架子,冲着执卫将士点头行礼道:“这位将军,我是秋......谢将军的学生,姓徐,单名一个云字。早先已传了信过府,今日入京,来拜谒府上,能否请将军代为通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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