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朝会时间,驻外将领严格来说没有坐值的要求,除了军演操练是日常,其他有事就办事,没事谁都管不着你,想回家回家,想溜达溜达。话是这么说,但边军都是几年一回程,边关的事攒着往手上压,回京的时候趁这几个月一并处理了。除了粮草、兵晌的变动,还有底下将士官职、功章封赦、边关布防变化,来事变动等等等等......俗话说精兵易得良将难寻,将军们可以是个大老粗,但不能真的什么文务都不通,但凡底下生出点儿分心,这儿瞒一点那儿瞒一点,看不出来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连水寨出身的李德平都会把算盘敲得噼啪乱响。
山一样的文事愣是把谢将军的屁股压在军营里压得死死的,兵部和户部的人时不时就来军营窜门口,愣是把谢将军压到了太阳快落山才给他找着了缝隙开溜回家。
谢白理了理头发,看了下自己身上还算齐整,想着孙大夫这时候估计还没从医馆脱身,干脆奔了马往玄武去。
那天晚上他病得迷迷糊糊,似乎说了一点非常惊世骇俗的话,等他病好了些恢复了神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干了什么。
谢白自认不是什么迂腐的人,他平日里干的离经叛道的事多了去,差得着这男男女女的一桩两桩吗?
世道紧张,燕朝还有他的用武之地,加上他又没什么偏向,只要不犯什么大错,不管是谁坐那个位子,都有他的一席之地;倘若哪天世道好了,上边要拿他开刀,那谢白也只好叹一声时也命也。
要真到了那时谁都拦不住,跟他谨不谨小慎微没关系,何况他能不能等到那天都还未必呢!谢将军懒得为此夹着尾巴做人。
自古功成身退四字,二者只能择其一。尚未功成便想身退,那这功便成不了,待到功成时,那退不退也不是人能说得算了。
只是谢将军虽然叛逆惯了,好歹世家长大,也算知礼识节,多余长了点良心,没有拿人消遣着玩的毛病。一个‘爱’字说出口轻,但人心千金不逾,不该是称斤算两,拿来抵押之物——抵押的还是他这不久矣的贱命一条。
孙大夫不会做账,要亏得盆满钵满。谢白和昭太子一家有旧,险些亲上加亲,孙大夫家大人不在了,他总不能这么算计故人之子。
他本想给人为他自己病中的胡言乱语道个歉——将军的头半点不高贵,说低头就低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打个哈哈把这事敷衍过去,这事就算翻篇了。
但那天孙虑重来到将军府上,沉寂一片的将军府上好像瞬间活了过来,所有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桌子上聚成一片,各自热闹各自的,似乎从来如此。谢白坐在众人的喧嚷中间,一下子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蛊惑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他干巴巴一片的心里长出来。
这种暖洋洋的声音刹那盖过了幻觉里面所有冲他耳朵高声的呼号,把他短暂地抓回了人世里。他对这种感觉太过陌生,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忽然间——就有些不舍。
他被不知哪方神圣迷了魂魄,鬼使神差间问出了那句邀请。
话刚说出口,谢白其实就有些后悔了。他前脚刚说要把事情给人说开,后脚就请人来家一起住,这时候再说“我都是病糊涂了说胡话的,你别往心里去,哈哈哈哈,但是你可以来我府上住吗?”......怎么感觉怎么不对劲。
好在孙大夫身份有点尴尬,频繁地往来将军府上就已经够惹人注目了,本来也不大可能真答应了他的邀请,于是谢白讪讪地补了一句“不行就算了”,想着不是解释的时候,改天再说。
——谁知道孙大夫真答应了。
他不知怎么和皇上解释了一通,第二天带着几件轻薄身家真往将军府上住下了,就住轻轻隔壁的院子里。
这下好了,谢将军本来就不大好张开的口这下彻底张不开了。
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拖着拖到了秋叶离家,将军府上和孙大夫有点牵系的就只剩下他和半大的孩子。轻轻那孩子不知道是有点怕他还是怎么,见着他总想跑,跟在旁人身边好些,只是不太抬头,也不敢跟他对视。
但凡桌上只剩下谢白和轻轻两人,轻轻吃饭的速度都能再快三倍。
谢白有些奇怪地摸着自己的脸蛋,他也不是长相凶神恶煞那一挂的,人天生慕好色,孩子们大多也不例外,这还是他这张向来在孩子中间无往不利的脸头一次碰上南墙。
玄武离两市很近,人群密集的坊间小道内严禁疾驰,谢白落了马,溜着马从巷间往医馆去。
孙大夫素日里低调惯了,除了身边跟着的那几位府人,周围基本没人知道他身份有多贵重,只知道他家境好,是个口碑不错的大夫。孙大夫说话轻声细语,态度也和煦,长相又温润,哪怕是头疼脚热的小毛病看多了也不会不耐烦。偶有困苦的外地人来求医,孙大夫还会好心免掉可怜人的医药费,坊间邻里对他自然亲近。
听馆中的其他大夫说,要是轮上孙大夫坐班,经常是要忙到快宵禁的时间才得轻松一会儿,他在京中的大半时间都住在医馆中,很少家去,找人非常方便。
但是谢白发现,若是自己去找他,只要孙大夫手头上的事不是特别急的,他大概给其他大夫交代几句,就跟着他先走了。
他好像待自己特别贵重,什么说出口的话都往心里去,似乎他是什么重要的人似的,这让谢白觉得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那些想打着哈哈敷衍的话也凝滞在了舌头上。
虽说是病中胡话,但当时的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人家为了你当了真,事实上也真尝试着照做了,结果自己却要说什么不作数的鬼话,好像闹着玩儿似的——这对得起人家的这份厚重心意吗?
谢白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谁要是把他或者秋叶这么耍着玩,两家结仇都是轻的。
孙大夫千金一诺,真把当时的话挂了心上,只是他也不知道谢白想要的爱是什么,只好待他特别些。
对于大多数人的偏重来说,爱不就是某人待自己与众不同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谢将军有心想报,可是将军对于孙大夫来说可算得上是身无长物了。连年赤字贴补军中的将军府跟受宠的王府比起来真是穷得叮当响;人家天家贵胄,也不图你什么地位钱财;他不参朝政,军权支持更是头上戴的铡刀——就连他这份好颜色,在大夫眼里也是骨肉皮囊。
谢白对着自己左右绕视了一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对孙虑重而言好似都没什么用处,连着他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还挂在孙大夫手上呢,身家长物里竟没什么能够回报人家这份把你记惦在心上的情意。
谢白长叹了一口气,他在医馆外站了一会儿,落了落风,才捯饬了精神往医馆里走。
近了黄昏,医馆里头人少了许多,这些日子谢白总来,坐馆的大夫大半都认得他了,见他来,纷纷跟他打起招呼。
门口打帐的管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也跟他招呼道:“谢官人来了?今日一见真是丰神俊朗,看是有好事发生?”
“哪能日日都赶得上好事?”谢白也笑眯眯地跟着人打着哈哈,他粗略地打量了一圈医馆内部,没见着孙虑重,就问管事说:“忌思呢?怎么不见人?”
平日他到的时候孙虑重都还在馆里忙,见他来了才抽了手,今日却不见人影。
管事笔杆往上顶了顶,示意道:“有贵客来,先生在上头见客呢!”
“贵客?”
玄武上坊市密集,病事私密,来医馆看诊的大多都是平民,有身份的人家有信得过的府医,往外找一般也都是请了大夫过府上看诊,少有亲自来医馆的‘贵客’。
管事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说道:“姚大夫近日来不是都宿在馆里吗?他的病人不少非富即贵的,今日姚大夫不在,先生帮着接待一二。”
谢白微不可察地翘了翘眉毛,他还好说,他自己常年着面甲,又久不在京中,大部分人早忘了‘谢将军’什么样,只认得那片鬼面具。但孙大夫可是近来圣上跟前最受宠的郡王,这些‘非富即贵’的贵人们各个人精似的,哪个不认得他?用得着孙大夫——噢不,秦大夫,特意招待,专程避人?
说话间楼上可能是注意到底下的动静了,孙虑重在楼上往外探出个头来看看情况,谢白就跟着他招了招手。
孙虑重看时间差不多,猜是他才出来看看。见谢白人到了,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转身又往屋里头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出门下楼,跟着谢白点头道:“好了,走吧。”
谢白眼神在那二楼的房间和孙虑重身上打转了几圈,点头一起走了。
谢将军从军营里来,没使人驾车,只骑了一匹马。以当下的大燕的风气而言,两个男子在闹市驾马同乘还是有些过于震撼人心了,非等闲不这么行止。好在路程也不远,溜着马说说话没走几步就到了。
谢将军今日诚如管事所言,特别丰神俊朗,一身丹青的领袍,牵着马在后头一步走着,一路上不少人悄悄回头来看他。谢将军早习惯了这场面,北疆民风开放,比这还热情大胆些,他也就等闲视之。
不知道是第几个姑娘特意往他们前边走了一段又往回走之后,孙虑重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军平日里出门也是这个阵仗吗?难怪日常要着铁面。”
“比这夸张。”谢白也跟着笑,“北疆民风开放,我第一次打了胜仗入城,追在骑队身后的民众撵着骑队绕城跑了两圈。那时布匹紧张,没有余量做绢花,丢的都是野花草叶,把秋叶都砸伤了,两天没敢出门。”
孙虑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那时秋叶可能也就**岁大。彼时燕朝尚在水深火热中,此前都是大燕吃满了败仗的消息,第一场大胜,百姓们都迫切等着这么一场胜利来振奋人心,听说胜仗消息传回朝中时,朝中文武官员落泪都不在少数,北疆的场面可想而知的盛大。
谢白说:“加上我这张脸在阵前确实没什么威慑力,不爱跟他们叫阵,总是我吃亏。后来铸造营打了一片铁面具给我,情况才好些了。”
孙虑重问:“那怎么不戴了?”
“秋叶拿去当掉了,新的还没准备上。”他们走得慢慢悠悠,身旁的军马没尥够蹄子,在旁边喘着粗气,谢白扯着缰绳轻轻拍着安抚它,笑道,“她就是为这个跟姚大夫从此对付不起来,到现在都看人不顺眼。”
秋叶那性子是直惯了的,姚无方也不是什么大方人,孙虑重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姚师兄确实是随性了些,不过他是孙圣手最得意的弟子,论外伤刀法,他还要精妙些,是真的有真才实学在身的。”
谢白点点头,就以当时的情况姚大夫都能把谢白从鬼门关里扯回来,这一手高明确实不是说说而已:“不愧是圣手亲传。”
他看了一眼孙虑重,接着说道:“论医术高低精妙,我是外行,看不出来。论救治心思赤诚,他不如你。”
“他是个厉害医官,你是个好大夫。”
孙虑重有些惊讶地看向谢白,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片认真,认真到叫孙虑重脸上都有些发热。孙虑重问:“怎么?”
谢白却摇摇头不肯细说,只胡乱扯道:“你的病人他又不一定看,他的病人你不是也看得了吗?”
“你是说刚才那位?”孙虑重解释说,“他是来抓药的,姚师兄开了方子到医馆来,托我给他备药,我什么也没做。”
姚大夫这个便宜太医,给贵人开药方子不开到太医院,开到孙虑重的药馆算什么回事?而且一副方子差人跑跑腿的事,居然还特地叫人来跑一趟......谢白略微一思索,忽然问说:“是崔钟秀?”
“什么?”
谢白重复了一遍:“刚才你楼上那位贵人,是定王妃崔钟秀吗?”
加班加到神智癫狂[裂开]
*投我以木瓜......出自诗经.卫风.木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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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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