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颂然将最后一份记录归档,在咨询系统里敲下结语:“来访者通过认知行为疗法,对童年创伤的接纳度显著提升,情绪闪回频率降低,建议后续每两周进行一次巩固咨询。”
窗外,华灯初上。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半杯咖啡,走到落地窗前。
作为一名独立执业的心理咨询师,这间工作室是她精心打造的“结界”。隔音墙壁隔绝了城市的喧嚣,温暖的木色和恰到好处的绿植营造出安全、稳定的氛围,这是她为那些被内心风暴困扰的灵魂提供的一处避风港。
刚刚送走的那位备受童年阴影困扰的顾客,在长达一年的咨询后,终于第一次在谈到母亲时没有浑身紧绷,而是流下了释然的眼泪。祁颂然喜欢这种时刻,仿佛能亲手触摸到一颗心灵正在愈合的微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氤开一小片模糊。
正准备拉上窗帘小憩一会儿,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显示是“陈子扬”。
看到这个名字,祁颂然微微蹙眉。
这位小她两届的师弟,拿到博士学位后便去了省公安厅,负责犯罪心理测量和画像工作。他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而且找他的事,通常都伴随着血腥、混乱和巨大的社会压力。
“师姐,救命的事。”电话刚一接通,陈子扬沙哑的声音就直接砸了过来,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说重点。”祁颂然早已习惯他的风格。
“一支省级考古队,半个月前在长白山深处发现了一处从未被记载过的古代遗址。具体细节保密级别很高,我知道的也不多。关键是,考古队成员在离开遗址后,陆续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和精神异常。”
“群体性癔病?”祁颂然下意识地做出专业判断。她走到书柜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变态心理学》和《文化相关精神障碍》的书籍。
“最初邀请的当地精神科专家也是这么判断的,进行了药物和心理干预,但完全无效。情况在恶化,目前……已经有三个人自杀,四个人用各种方式自残,全部是针对自己的眼睛。其他相关人员的精神状态也像被传染一样,岌岌可危。”
“子扬,”祁颂然打断他,语气严肃,“群体性癔病不是我的主攻方向,你应该清楚。这种情况,你应该去请孟老出山。”
孟树彬,孟老,是国内顶尖的心理学泰斗,尤其在集体潜意识和文化精神病学领域建树极高,也是祁颂然和陈子扬的恩师。他退休后深居简出,若非重大公共危机,极少过问外界事务。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几秒后,陈子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透出的悲切:“第三个自杀的……就是孟老。”
祁颂然感觉自己像是被瞬间冻住,从指尖开始发麻,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直冲头顶。
“……什么?”
“文物部门通过厅里,秘密邀请了孟老。他三天前抵达长白山下,为那支考古队进行心理疏导。就在昨晚……”陈子扬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徒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从酒店房间窗户……跳楼了。”
祁颂然猛地扶住窗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孟老,那个总是笑眯眯递给她糖果、在她博士论文陷入瓶颈时通宵陪她讨论、在她决定独立执业时用力拍着她肩膀说“去做你认为对的事”的老人……挖出眼睛,跳楼自尽?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现场证据确凿,排除他杀。师姐,孟老在遗物里……留下了你的名字。”陈子扬的声音将她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拉回。
“这件事的诡异程度远超我们的认知。我需要你,不仅仅是为了剩下的幸存者,也是为了弄清楚孟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已经不完全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了。”
祁颂然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孟老慈祥而睿智的面容。知遇之恩,亦师亦父之情,加上这无法理解的惨剧,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
她无法袖手旁观。
“把地址和对接人发给我。”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我定最早的航班。”
挂断电话,祁颂然立刻打开购票软件。
最近一班飞往长白山机场的航班在次日清晨六点。她按下确认键,然后开始快速收拾行李。笔记本电脑、专业的评估量表、录音笔、几本厚重的笔记,还有……她犹豫了一下,从锁着的抽屉底层拿出一个小巧的紫外线手电筒和一把多功能工具刀,这是她早年参与危机干预时养成的习惯。
但愿这次用不上。
***
十多个小时后,祁颂然拖着行李箱,踏出长白山机场的闸口。
凛冽的空气如同冰刀般扑面而来,瞬间刺透了她厚重的羽绒服,让她呼吸一窒,几乎说不出话来。十一月的东北,天地间是一片炫目的白,与她那座温润的南方城市截然不同。
“师姐!”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快步迎上来,正是陈子扬。他接过祁颂然的行李,脸上写满了疲惫,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车在这边,先上车暖和一下。”文物部门提供的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发动机没有熄火,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祁颂然搓着冻僵的双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具体情况,路上说。”陈子扬熟练地驶出机场,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公路两旁是无垠的林海雪原,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神秘。
“考古队一共十个人,现在两个人死了、四个人因为自残导致永久性失明。”陈子扬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掰着手指,语速很快,“剩下四个人也是整天神神道道的,被隔离在酒店不同的楼层,有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就怕一不留神,他们也非得给自己眼珠子抠出来不可。”
祁颂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有人都出现了针对眼睛的强迫性自残行为……这确实符合群体性癔病中‘症状模仿’的特点。”
人类是社会性生物,个体的感知和行为极易受到群体暗示的影响。
她想起心理学史上那个著名的案例:1962年,坦桑尼亚的‘笑疫’。一所寄宿学校的三个女生莫名大笑,很快,‘笑病’如同瘟疫般蔓延,席卷了上千人。人们无法控制地大笑,直至抽搐昏厥,持续了十八个月后又神秘消失。这被认为是群体性分离障碍的经典案例。
在高压、封闭的环境下,比如这支与世隔绝的考古队,某个成员因未知原因(可能是遗迹环境、有毒物质或单纯的心理压力)出现挖眼这种极端行为后,其他成员在极度恐惧和暗示下,很可能集体无意识地模仿这种行为。
“但是,”祁颂然话锋一转,浓密的睫毛垂下,掩去眼中的凌厉,“自残双眼带来的剧痛,与‘笑’这种相对简单的生理反应不同。纯粹的心理暗示,不可能彻底地压制生物体最基本的避害本能,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强烈地扭曲了他们的感知。”
陈子扬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似乎想驱散车内过于凝重的气氛。
“孟老来之前,也是这么分析的。他说这不像普通的群体癔症,更像是一种……‘诅咒’或者‘污染’。他还提到,可能需要从超个人心理学或者……甚至民俗学的角度去考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孟老的遭遇,让所有这些推测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豪华的温泉酒店门前。酒店背靠雪山,环境清幽,但此刻却显得格外寂静和压抑。显然,这里已经被相关部门包下,作为隔离和调查的临时指挥部。
当晚,在祁颂然的强烈要求下,她得以先见一见其中一位症状相对较轻的考古队员——龚熹。她觉得这人可能还有个兄弟叫“发财“。
陈子扬反复强调风险,但祁颂然坚持认为,面对这种未知的局面,第一手的观察远比任何二手报告都重要。
龚熹被安排在酒店第十一层的1108房间。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洒落。
两个穿着便装但身姿笔挺的安保人员站在门口,像两尊沉默的雕塑,看到祁颂然出示证件后,才默默让开。
祁颂然深吸一口气,提着自己的电脑包,轻轻敲响了厚重的房门。
“请……请进。”门内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但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推门而入。瞬间,一股浓重的黑暗将她吞噬。
房间里似乎拉着多层遮光窗帘,隔绝了窗外所有的光线,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草药的味道,有点刺鼻。
祁颂然下意识地在墙壁上摸索,寻找电灯开关。
忽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从侧面的黑暗中猛地伸过来,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能开灯。”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光线会刺激到他。”
祁颂然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了,房间里还有贴身保护的安保人员。这个细节让她心中的疑云更重:畏光?也许考古队之所以对眼睛产生“憎恶”的心理,是因为对光线的恐惧?
她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勉强能分辨出房间中央家具的模糊轮廓。
“你好,龚同学,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我叫祁颂然。”她保持着专业的冷静,甚至还欠了欠身表示尊敬。
“您……您好,祁老师。”龚熹的声音从房间更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听起来有些飘忽,“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向前走三步,然后坐在右侧的椅子上。这样,我的位置在您的东北方向。”
祁颂然愣住。这个人的视力竟然这么好?这眼睛都堪比夜视仪了。
她依言前行三步,果然碰到了椅子的边缘。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将电脑包放在脚边。
“你……看得见我?”她试探着问,试图捕捉对方声音里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看不见,当然看不见。”龚熹的回答很快,甚至带着一点轻快的笑意,但这笑意在当下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诡异,“我看不见您,祁老师。但我‘知道’您在那里。”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破空声。一个柔软的东西被精准地抛了过来,恰好落在祁颂然的膝盖上。
“祁老师,”龚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笑意,“戴上它,我们正式开始吧。”
那是一个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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