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怕疼,臂上的那些伤,又是做给谁看的?”顾朝此刻不需费力,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除了能发出些声音,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针已然没入宋离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这人现在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刚退下去的汗水密密麻麻地重新爬上额头,他紧闭着双眼,死咬嘴唇,喉咙不断滚动,但连抓紧被褥的力气都没有。他手指颤抖着,一寸寸挪向顾朝的衣摆,但抓不住,只能轻轻挨着。
“新鲜伤口最宜引诱它,必须彻底封住。”顾朝似是未察觉那细小的碰触,甩甩衣摆,继续取针。
宋离静静躺在那里,任由这些银针在自己的手臂上疯狂游走,已然不知时间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最后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只知道,等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
“现在,坐起来。”顾朝搁下茶杯,略偏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宋离。
宋离慢慢呼出一口气,试着去抬起自己的手,赫然发现先前经脉中所有的胀痛全部消失不见,就连那些新鲜伤口也不再渗血,骨骼里有了股莫名的力气,支撑他顺利地举起手臂。
他用手肘撑着自己,一点点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尽管虚弱,但他清楚知道,这虚弱是因为几天没有进食,并不是病体的孱弱,甚至现在整个身体的感受,远超过去年岁里,所有的时日。
顾朝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目光中的凌厉渐渐收敛,被烛光一映,竟多添一丝温暖,“进食,是帮助你快速恢复的重要途径,然而,具体进食何物,从今日起,宋公子须按我的要求来。”
说罢他端起手边的热粥,勺子随意搅动几下,翻滚出藏在里面的红枣碎,走近将碗递给宋离。
宋离扬起嘴角,但眼睛的弧度却没有丝毫改变,“顾……神医……果然,名不虚传……”他话语断续,最后四个字却咬的异常清晰,手流利自然地接过粥碗,狼吞虎咽。
“宋公子,手臂上的伤,可是梦游所致?”顾朝见他一口气喝完粥,心中甚满,搁回空碗,又递过来一碗药汤。
宋离嘴角还挂着残粥,抬起擦拭的手旋即顿了一下,而后随意抹了一把就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顾神医真乃再世华佗,不怕您笑话,在下自幼体弱,多有噩梦缠身,经常,身不由己……”
宋离的眼尾是微微上翘的,棕色的睫毛浓密纤长,双眉舒展开来,眼里盛着淡淡的笑意。
“此地阴寒,着实不益于宋公子身体,为何不搬至其他地方居住?”顾朝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脖颈笔直,下巴微微向上,明目张胆回视宋离双目。
“家父说,说我体弱,不宜挪动……”宋离驱散了眼里所有的笑意,嘴角虽始终保持向上,但那怎么看都像是在自嘲。
“嗯……”顾朝先是避开宋离的目光,自顾自点点头,而后再次投去疑惑,“令尊对公子舐犊情深,每日可都会亲自探视?”
“自然……”宋离眯弯眼睛时,就仿佛眼尾有一条无形的线,抻动他的嘴角也跟着向上动起来,“顾神医年纪轻轻,便成为千足大师关门弟子,想必定见过不少奇症,不知……神医可有遗憾?”
顾朝眼睫微垂,复又抬起,“为医者,当向前看。”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是若有若无扫过宋离手臂,“若说遗憾,恐是未能与公子早些相识,得遇这般'奇症'。”
他说话间身体微向前倾,悄无声息拉近二人距离,烛光在他身后映出一团阴影,笼罩了瘦小病弱的宋离。
“毕竟,”顾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循循善诱的耐心,“若想根治梦游……身不由己这般奇症,光靠只言片语还不足以达成,所以……”
顾朝鼻尖喷出些许热气,“明日起,我会为公子专门制定一套诊治方案,还望公子,多多配合。”
“好说……”宋离慢慢后移,靠向床头,“睡吧,顾神医。”
太阳如常升起,被顾朝打开的门窗再次成了阳光趋之若鹜的角落。
“这就是你所谓的,诊治方案?”宋离挑起一边长眉,死死盯着那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银针。
“昨夜公子已经深谙其效果,不是吗?”顾朝右手取出一根银针,左手箍住宋离的手腕,利落下针,“安睡无恙。”
那细针像是扎进宋离的心间一般,让他冷不防地发战,锁紧的眉头挤出了汗水,“顾神医……针到病除……想必用不了几日,我便,安枕无忧了……”
“治病,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过程,徐徐图之,当为上策。”顾朝发现被自己箍住的手腕,正渐渐升起一股力量,伴随着愈发燥热的体温一并传回来。这已不是一个垂死之人该有的肌力,宋离的恢复速度远远超出他的预判。
而那手的主人,像是被扎到哑穴上一般,鸦雀无声。
第九针落下时,顾朝自认已达极限,宋离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身体小浮动地抖动起来,和之前预估的一样,这孝,的确是自宋离出生就存在的。
“啪嗒……”
顾朝手背上突然出现一滴水珠,他寻着看去,竟发现宋离偷偷别过头去的样子,那一刻,他确认,宋离当真惧怕疼痛。
那么,经年累月,如此多的伤痕,他是如何消化的呢?
“宋公子的配合让诊治格外顺利,休息吧。”顾朝收好针灸包,抬脚朝门口走去。
“门口的桃树,”宋离沙哑微弱的声音响起,“结了好多果子,是不是?”
顾朝向桃树看去,的确挂着不少粉嫩的桃子,“是。”
“扶我……我要去看看。”说话间,宋离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着喘了几口气,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痴痴地等着顾朝。
顾朝迟疑片刻,还是依言将宋离扶到桃树下,这人的瘦弱是长期亏欠导致,此前卧床不显,如今站起来,竟与自己同高,只是稍微来一阵风,也许就能将他击倒。
“其实,这树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亲手种的……”宋离抬头去看,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病态的底色涂抹上不一样的耀眼。
“这就是你不愿搬离这里的原因之一?”顾朝将人安于座上,自己走近桃树摩挲树干。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顾神医的眼睛……”宋离将衣领紧了紧,“顾神医尝尝,这桃子甜脆多汁,不可多得。”
“哦?”顾朝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对宋公子而言,此树的意义,应远胜于果实。”
说着,他伸手握住宋离的手腕,“况且,”嘴角的笑容也更甚,“经脉未平,气血未稳,此时进食生冷,于你百害而无一利。”
说罢,笑容陡然消失,他松开手,负手而立,仿佛刚才的举动确确实实是为了探脉,“我更好奇的是,这位对公子十分重要的人,可知公子此刻深陷这身不由己的固疾中呢?”
宋离淡笑着摇摇头,“顾神医还真是,什么都想探个清清楚楚……”
“扣扣扣。”院外的门被敲响,程迹的声音传来,“顾神医,老爷请您过去。”
“今日谈心愉悦,想必对公子的病,也是锦上添花。”顾朝扶起宋离,“去喝药吧。”
“今日见公子已能下床走动,顾神医果真医术高超。”程迹引着顾朝往书房走,“二位是在聊那棵桃树吗?”
“闲聊两句,打发时间。”顾朝礼貌地跟在程迹身后,眼睛四下观察,书房竟外没有侍卫,他接着说道,“难到那棵桃树有什么故事?”
书房的门被推开,程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对着顾朝,“老爷在里面等您。”
顾朝坦然道谢,转头时眼神闪过一丝藏不住的阴冷。
“今日请神医来,是想问问既明的身体,何时能恢复?”宋仁城请顾朝落座,自己捧起一杯茶呷了一口。
“不瞒宋老爷,这两日诊治后,在下有了新的发现。”
宋仁城的杯盖狠狠磕到了茶杯,他挑眉抬眼盯着顾朝,“哦?愿闻其详。”
“宋老爷可知,公子有梦游的症状?”顾朝缓缓开口,眼角余光瞥着宋仁城越握越紧又渐渐松开的手。
“这,既明从小体弱,常有噩梦缠身,却有些,身不由己。”宋仁城再次端起茶杯。
顾朝听闻“身不由己”四个字,忽觉宋仁城的音调故意抬高了一些,他调整自己的声调,使其更加平稳,“我已为公子开始诊治梦游,不日将有成效,这梦游症,多半归结于公子体质过于孱弱,意识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见宋仁城并无异样,他继续开口道,“以公子现在这样低于常人的自控力来看,倘若外界多加一丝一毫的刺激,可能都会导致他……”
顾朝缓缓起身,双手抱握,对着宋仁城弯下腰,“自戕。”
“顾神医这是何意?”宋仁城眉眼下垂,那几乎闭合的眼缝里,闪出寒光。
“宋老爷爱子心切,然医典有云,忧思过甚则伤脾,惊恐不定则扰神。宋公子神思衰弱,遇烈火关切反而火上浇油,实属不该。”顾朝站直身体,近乎九尺的身高,让他天生就有一丝压迫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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