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其?”季焕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沉,有些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起屋内这个异族男子。
乍一看,阿善其和门口那些沉默的随从并无二致,一样的异族服饰,一样高大的身形。然而细看之下却又差距悬殊。腰间的弯刀刀鞘上嵌着数颗鸽子血般的红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色泽通透,脚上的浪皮靴子质地精良,带着一圈厚实精致的毛边,都无声证明了主人的尊贵。
阿善其迎着季焕带着敌意审视自己的目光,不仅毫无惧意,反倒勾起唇角,眼神带着几分玩味和倨傲坦然回视。
“你是匈奴的二王子?”季焕的声音干涩而紧绷。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季焕还觉得是巧合,毕竟匈奴人口也不算少,同名不足为奇,然而阿善其这镶嵌宝石的弯刀和考究的狼皮衣着,普通匈奴百姓哪里穿的起,他贵族的身份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阿善其见自己身份被识破,非但不慌张,反而揭开自己蒙脸的面巾,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异域长相鲜明的脸孔。他一手抚于胸前,微微点头,优雅而疏离地倾身:“幸会。”
“他当真是匈奴的二皇子?!”季焕霍然起身,几步走到收拾药箱的顾云徊身边,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问道,指节都用力到有些泛白。季焕虽说早已猜到,却在阿善其亲口承认之后,胸中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怒火,顾云徊竟然真的和侵犯楚朝边境的匈奴皇子是好友。
“是又怎么了?”顾云徊蹙眉,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拽下季焕紧攥自己衣袖的手,若无其事地继续手底下收拾的动作。
“怎么了?!”季焕的声音突然拔高,引得门口沉默的随从都看向他,“他是匈奴人!还是匈奴的二皇子!近些年来匈奴屡屡翻边,欺扰百姓,将士埋骨沙场,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你身为楚朝百姓,怎么能与这种人成为至交好友?!”季焕死死盯着顾云徊的侧脸,语气中满是愤怒和失望。
“作为楚朝百姓不与异族交往,就可得善终?况且阿善其与那些人不一样。”顾云徊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定定地看向季焕,眼神平静冷冽。虽说季焕不明白顾云徊为何要说那前半句,但是后面这模糊的辩白非但没有平息季焕的怒火,反而是火上浇油。
“不一样?”季焕冷笑一声,声音因为气急而变得有些许尖利,“哪里不一样!?每到冬季便过境烧杀抢掠的,不正是他们?你这好友,就算他手上没有沾染楚朝百姓的鲜血,那他的今日的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手下从楚朝百姓手中掠夺回去的?那些都是楚朝百姓的辛苦血汗甚至性命!”
季焕说完,屋内静的落针可闻,阿善其竟然这时低低笑了起来。他上前一步,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季焕,随后用语调有些奇怪却熟练的中原话悠然道:“你究竟是阿徊什么人?听你的口音也不是北原本地人。我还当是阿徊又寻得一位知己,如今看来……”阿善其很刻意地拉长音调顿了顿,话语中满是嘲弄,“你对他,根本是一无所知啊。”
‘知己’二字深深刺痛了季焕,阿善其又一副颇为了解顾云徊的样子,堵的季焕哑口无言。自己究竟是顾云徊的什么人?病人?朋友?还是给他带来流言麻烦,还死缠烂打的追求者?季焕回答不了阿善其。
然而现在季焕也顾不得这些问题,他作为镇北军的将领,想到因为守边抗击匈奴而永远埋在北疆冻土中的将士们,看向阿善其的目光里满是猩红的杀意。
顾云徊心中无奈叹息,自己刻意隐瞒阿善其的存在,就是预见了季焕会有这种激烈反应,却未曾想被几个劫匪打乱了计划,导致这棘手的局面。不过也好在阿善其是今天来寻自己,否则自己和季焕今夜过去怕是凶多吉少。
顾云徊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拽过像只应激了的小狼一般的季焕:“这事等我回来同你细细解释,阿善其与你所知道的那些匈奴人都不一样,他也有他的苦衷。”
可这话不仅没有浇熄季焕此时汹涌的怒火,反而被季焕抓住顾云徊话里的重点,眼神锐利又有些受伤地看过去:“回来?你就是要和他同去?你不仅不愿意让我跟你去,也不告诉去哪儿,都是因为他?!”
阿善其不等顾云徊回答,便带着胜利者的语气接话道:“不错,阿徊就是要跟我一起走。”
“去哪儿?”季焕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我家。”阿善其全然不在意季焕的咬牙切齿,轻描淡写地说道。
季焕闻言愣住,随后猛地转头看向顾云徊,眼神带着祈求,希望顾云徊告诉他这是阿善其的胡言乱语。
顾云徊头痛欲裂,忍不住扶额叹气,心里有些着恼这阿善其嘴实在太快,但是事已至此,顾云徊也不想再欺瞒季焕,只能看着季焕的眼睛:
“嗯。”
这句话像是当头一棒砸下,季焕眸中的光彩瞬时熄灭,紧接着便红了眼圈:“你为什么要跟他走,还是去他家中!”
季焕几乎语带哽咽,话中酸味太重,顾云徊回忆起季焕的表白,又看着他仿佛泫然欲泣的表情,心下一软,也做不到像之前那样冷硬,耐心解释此行目的:“我一个郎中出门能去做什么,自然是给人瞧病……”
“那你带我一起去!”季焕不等顾云徊说完,便大声要求。
阿善其立在一旁看这闹剧,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
顾云徊只能继续温言安抚:“你手臂受伤不好奔波,我给你留了药,在家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言下之意还是拒绝。
“我……!”季焕还想再争辩。
阿善其却不耐烦了,打断季焕:“快走吧阿徊,收拾那几个杂碎就耽误了时辰,你再和这个男人纠缠下去,等回去天都要大亮了。”
阿善其眼神扫过季焕,随后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些许亲昵地抬手揽向顾云徊的肩膀,这动作在季焕眼中无异于是**裸的挑衅。
季焕目眦欲裂,箭步上前,狠狠扯开扯开阿善其搭在顾云徊肩上的手,随后抓住顾云徊清瘦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腕骨,声音带着绝望:“你不许走!”
“季焕!”顾云徊吃痛,看季焕这幅执拗的样子无奈道,“你一个八尺男儿,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撒泼耍赖?”
这话说完,顾云徊看着季焕瞬间受伤的眼神,下意识换成哄劝的语气:“你记得自己给手臂的伤口换药,我会尽快回来,回来再去城内给你重新裁身衣裳。”
若不是顾云徊话收回来的快,他差点儿顺嘴说出一句“乖”,再摸摸季焕的头了。
说完顾云徊不再看季焕的眼睛,径自转身往门口走去,阿善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两人,重新将脸蒙上。门口的随从也取出给顾云徊准备好的披风头巾,毕竟北地风紧。
见顾云徊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季焕此前所有的骄傲克制,都被此时的不甘碾碎,他不管不顾地对顾云徊的背影大喊道:“顾云徊!你若就是这么跟他走了!那我也走!我不回来了!”这大概是季焕仅存的无力威胁。
将自己包裹得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的顾云徊,在门口顿住脚步,缓缓回头看向季焕,说出的却并不是季焕期待听到的话:“里间柜子里,有我给你收拾好的包袱。”说完,顾云徊便不再犹豫,转身踏入了门外浓稠的夜色。阿善其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翻身上马,马蹄声很快便被呼啸的寒风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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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焕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顾云徊的身影融入黑暗,直到被一股门外涌入的寒风吹醒,风带着些冰雪的味道。
又下雪了。
他有些麻木地挪动脚步,走向里间。打开柜门,果然看到一个收拾得整齐的包裹,证明着顾云徊对于他的离去早有准备。
季焕伸出略有颤抖的手将包袱取出来,沉重地放在桌上。
解开包袱,一件厚实的披风,鼓囊囊的干粮袋,灌满水的水囊,几瓶贴着纸签,用隽秀字体注明用途的伤药,还有一封散碎银两,样样俱全。
他自知自己不可能永远赖在顾云徊这里,可他却没想到,竟然是顾云徊先一步离开,自己死缠烂打没劝动的顾云徊,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异族王子,轻易拐走了。
看着这准备周全的包袱,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委屈冲上眼眶。季焕猛地抬手,擦了擦眼睛,带着些许鼻音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因为他有钱吗?我都说了我会付诊金的……”
说着又拿起包袱里的干粮,赌气抱怨道:“这不会是他自己做的吧……我才不吃……”虽然嘴上说着不吃,季焕却小心地将那看不出原料配方的干粮装了回去。随后又抹了下眼角。
待平复了情绪,季焕沉默地穿上那件顾云徊准备的皮披风,背上行囊。走到外间时看到床边的书案小榻,酸意又起,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走到书案前,取了张顾云徊平日写药方的黄纸,提笔留下几行字。随后仔细将顾云徊家的大门拴好上锁,在门边惯常藏钥匙的小罐底下放好钥匙,最后看了一眼这满是药香,短暂收留自己的小屋,季焕深吸了一口寒气,转身决然走进了飘着细雪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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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策马在风雪中赶路的顾云徊不知在思索什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几次走神险些掉队。要不是阿善带来的马训练有素,识途温顺,顾云徊怕是早就在这茫茫夜色里跑丢了。
阿善其看着一次又一次落后,几乎快要隐于黑夜的顾云徊,无奈叹了口气,他勒了勒缰绳,放缓速度和顾云徊并行,随即利落地纵身而起,跨坐在顾云徊的身后将人圈在怀里,顺手将自己马的缰绳抛给身边的随从。
顾云徊被他这突然的动作下了一跳,回神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这个骑法,先不说跑丢,怕是要日上中天了才能到大帐。”阿善其没好气地圈紧他,勒过缰绳,夹紧马腹,没好气道;“我5岁的儿子骑马都不会像你这样”
说完看向自己怀里的顾云徊,兴趣盎然地问:“刚才屋里那个人是谁?你似乎,很放不他。”
顾云徊在他怀里僵住,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朋友。”
阿善其轻笑一声:“朋友?我还以为是你的情人,只是朋友,那他刚才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卓娜看到我和别的女人喝酒的样子,像是草原上饿急了的狼。”
“只是朋友。”顾云徊加重语气再次强调。
阿善其听顾云徊的语气,很识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用匈奴语小声说了句什么,随后专注骑马,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加速前行。
顾云徊迎面而来的寒风刮得有些睁不开眼,寒风中还裹挟着一些细小的冰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顾云徊眯起眼睛,看着这漫天风雪,想到今日赌气说要走的季焕,心中叹了口气,希望季焕归途的风雪,能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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