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智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参加韩冠清那老东西的百日宴。
本人又是否知道他眼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弱质女流竟然参加过自己的百日宴,程智仪由衷地感受到一种荒谬。
许是在这里又见“熟人”,程智仪的思绪逐渐飘远,想起自己是怎么又到永熙朝的。
韩冠清被抓了个现行,韩横谋害公主的事没什么大阻力了。但若是将韩家逼得太厉害,其他世家心中也要犯嘀咕。所以,公主同她商议,先按兵不动一段时间。
她因此得空,去了贺缺的宅子前,门上着锁,要进只能翻墙。再后来,就……
现在想来,难道那处宅子便是关窍?
不,不对。
她仔细回想当日的情景,一定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点。
玉佩!还有玉佩,她从小带着那块玉佩,原来的主人竟然是贺缺,这到底怎么回事?
忽然,一阵笑语香风打断了思绪,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深深的含情目,是一位身形窈窕,带着面纱的女子。
胡姬?
明宁朝风气渐开,西域诸人也能有些正经营生。譬如东市的胡姬酒肆,其中又设有异域歌舞、各种奇巧,程智仪本人偶得空闲也会去寻个热闹,一来二去同老板娘也混了个熟,对这些西域人了解一二。
那女子悲伤的眼神在她心底点了一下,几乎没有犹豫,程智仪立马寻借口从席面上离开。
她一路小心躲闪,见那几个貌美胡姬并没有直接往席面去,而是跟着一个十分精干的矮小男人拐进了一间耳房。那人似有所觉般向程智仪的方向看来,她连忙闪身到廊柱后借此挡住她的身形,好在他只是习惯性警惕,并没有真的发现程智仪。
那男人安顿好人后,很快离开。
屋里的胡女们安静地待在一起,同旁人印象中那热情奔放的形象不大相同,她们并不彼此欢声笑语,只是低着头默默着,脸上都是一个表情。
仲夏时节,窗外已是蝉鸣阵阵,屋里却是冷淡的静默。
咚——咚——,窗户似乎是被石头砸到,发出轻微的声音,在周糟安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显,但只有坐在窗边的那位胡姬轻瞥了一眼,其他人连头也不太,安静如同羔羊般,似乎等待着某种宣判。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躲在一旁的程智仪见出来的正是那位同她对上眼神的胡姬,那胡姬小心张望,看到她时眼睛一弯。
“姑娘。”她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
“你想要我做什么?”程智仪并不意外她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身,这些西域人常年在异乡讨生活,为自保,在识人方面自然毒辣。她手掌展开,一条缀着铃铛的手链躺在手心。这与那胡女右手戴着的本是一对,程智仪似笑非笑地扫过她空荡荡的左手腕。
“姑娘敏锐,奴家想……”那胡女笑着接过手链,话里顿了一下,随即谨慎地将她带到一僻静少人处才开口:“奴家以为姑娘你也需要从奴家这里了解些关于韩家的东西。”
程智仪眉头一挑,没有开口接话。
这胡姬忽伸手拉住程智仪,就要冲她跪下:“姑娘,您救救奴家吧,救救奴家。这里根本不是奴家想来的,他们根本不会把我们当人看。”
她一动便叮当作响,程智仪这才发现这胡女的双脚竟然戴着镣铐,中间由细细的链子链接起来。程智仪伸手去扯,发现这链子虽细,却似乎并非普通材质,颇有分量且难以轻易破开。
“你莫要着急,慢慢说清楚。”她将面前的胡女扶起来,语带安抚:“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发生什么事了?”
“奴家名唤琥珀。”琥珀不再是方才那副狡黠机灵的样子,似乎充满了恐惧和愁绪。
原来,她本是疏勒人,因战乱流落中原。本意要投奔在长明京西市做杂戏的叔父,不想,在街上便被人打晕。再醒来便发现被和许多同她一样的胡姬关在一起,听人说那里叫“同月楼”。每日都有人教她们学些伺候人的东西,有时侍文弄墨,有时是胡舞,更有时是房中术。琥珀便是再傻也知道她们恐怕是养着要被送给哪些大人物当见不得人的禁脔,她是个正经姑娘,来长明京也行做正经营生,不想为人奴婢。但是他们太狠了,一点不听话便会拳打脚踢,一顿顿毒打下来,再硬的骨头也能给磨软了。他们还会往吃食里下一种叫“美人醉”的药,人吃了之后会慢慢地失去神智,变得极为听话,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只会乖乖点头。许是琥珀来得最晚,美人醉还未完全起效,许是他们太心急,来不及等药效便要献美,总之她幸运地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就出来了。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异常,她每天装得同其他人一样,终于在韩家的宴会上遇到了机会,她遇到了装成男子的程智仪。她是跟着韩家的客人来的,一定是有身份的人,还刻意男装,必有其他目的。不管程智仪的目的如何,应当不会放过自己身上的这个秘密。琥珀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决心赌一把,于是刻意在二人擦肩时解下自己手上的手链,祈祷这个姑娘聪明点,能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美人醉’的药渣。”琥珀掏出一小块青灰色帕子,打开便是黑乎乎的中药渣。
程智仪微微皱眉,有些犹疑地扫了琥珀一眼,垂眼要凑近去看她手上的药。琥珀忙伸手拦她:“小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琥珀想了想,将手上的药渣重新包好,郑重递给程智仪。
“单凭我一面之词,姑娘必然不会轻信。若是可以,这个药渣您尽可以拿去找郎中验验,绝对有问题。”
程智仪接过,手不经意碰到了这胡女的手腕。才发现,她竟然一直微微颤抖,腕骨突出得吓人。
直觉般地,她心中的疑影去了大半。她想起后世韩家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虽然朝中一度无人身居要职,但依然稳居四大世家之列,靠的自然不完全是投机,韩家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手上掌握着很多人的丑事把柄。
在永熙朝,宴会上互赠歌姬舞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风流快事。
原来韩家安插眼线,竟是拿这些青春鲜妍的女子去填。
同月楼,不,那其实应该是通月楼。琥珀是西域人,不熟悉中原话弄错了。
通月楼名满长明京,前朝韩氏女一舞动天子的佳话便发生在此,背后之人就是韩家。
韩家是前朝外戚,曾经贵极一时,但在本朝因由这层关系,反而受到皇家的防备。韩家一心想要回到曾经的地位,是以在国本大统之议上向来很积极,想要靠着从龙之功,重新站在天下望族之巅。
可惜大承四代君主均为太子继承,韩家并没有什么发挥空间。他们只好一直等待,终于,等来的了机会,泰元帝偏宠幼子步王,意图换储。
韩家迫不及待站队,也是立场最明确的一个,几乎就是把注全压在了步王身上。
为了步王,韩家尽心尽力。韩家二娘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步王作侧室,将韩家直接作为步王的助力,这是明面上的;而步王通过韩家的手在朝中各位官员的家中安插眼线,这是暗地里的。
可他们太心急了。
先帝没什么大错,这种情况下,若是强行易储,必然动摇国本。在大臣和皇后的劝谏下,泰元帝最终还是歇了心思。但就像拉满了弓,箭在弦上时却叫人卸力,手臂上隐隐的酸痛提醒着那支本应射向靶心的箭。步王不甘心,韩家也不甘心。
在先帝践祚后,韩家处境更显得尤为尴尬。他们表面上安分,同步王划清界限,实际上暗通款曲。先帝身子不大好,子嗣不丰,但到底还是有个继承人永熙帝。
永熙帝随了他的父亲,身子甚至更为孱弱,从年少起便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而他的叔父步王,却身体强健,难免又多生了心思。
那里的胡姬大多同琥珀一样,没有家人没有身份,喂了药便是称手的工具,若是不听话或者失去了利用价值,那……
程智仪忍不住打了寒颤,这世道女子本就生计艰难,竟被这样如畜生一般对待。他们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和家族荣耀,难道就能理所当然地将其他人视作草芥吗。
“别怕,我一定救你。”程智仪心下忖度,不知道宋广是不是假把式,先让他将琥珀带出去为上。
“不。”琥珀道:“我不能先走,他们若是发现少人,定会起疑心,其他人会死的。”她看向院中那间不起眼的小屋子,仿佛是什么吃人魔窟。
琥珀身形一晃,忽然软倒下去,程智仪一惊连忙伸手拉住,扶住她的头让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琥珀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心跳得极快,程智仪用手在她颈侧试了试:
“不,你不能回去。我替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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