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缺身为圣人面前的红人，一进宴会席面便有不少人来找他攀谈。
待他终于脱身落座。
“步王爷到——”
韩老太爷韩伯山领众人起身迎接。贺缺心中一动，开始了，但面上的礼数还是周到。
步王与韩家向来亲厚，而席上的各位世家同步王也大多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一时间寒暄恭维密不透风地围着他，有些人简直要忘记这长明京中还有位圣人。
有人问到步王怎么多时不见他出门，也不见客，想要拜访还无从下手。
“拜贺舍人所赐。”步王仍在笑着，但笑意不达眼底，他阴鸷的眼神扫过贺缺：“就看他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小王了。”这话姿态放得低，但意思却充满了逼迫。
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前段时间这二位在白溪书院结下的梁子。纵然与步王关系好，也不代表就愿意给他当枪使，谁都知道贺缺现在是为天子办事，他背后的都是天子的意思。
周围陷入一阵心知肚明的沉默。
“不敢，王爷这话就折煞微臣了。为人臣子，不过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王爷与陛下是叔侄，。你我二人都是圣人的臣子，哪里来的‘高抬贵手’。”贺缺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地将话顶了回去。
步王向来在嘴皮子上占不到贺缺什么便宜，冷哼一声。
韩老太爷见此，连忙出来打圆场：“步王殿下是圣人的亲叔，十分敬重，损之是圣人倚重的新秀，都是圣人的左膀右臂，都是为了大承好。诸位，我建议，为了大承共饮此杯！”
程智仪不禁在心中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韩老太爷看着年纪不小了，实则一双眼睛透着精光，最是能看透局势。若是韩冠清能有他祖父的一半定力，怎么会被她请君入瓮了。
贺缺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他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掀起什么风浪来的，不过是想看看步王想借韩家的台子唱什么戏。
酒过三巡，步王拍拍手，走上来一个身着月白色襦裙的女子，她低着头，露出一弯白皙脆弱的颈。
“上次同贺舍人多有误会，一直想找机会赔罪，这不重于找到了机会。”步王一改方才的嚣张跋扈，语气和气。
贺缺并没有去看那个女子：“王爷这是何意，还请明示。”
“贺舍人连故人也不认识了？我听说贺舍人曾经有个青梅竹马，只是后来走散了，如今我便做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冯姑娘，还不上来。”步王话音刚落，在坐的众人都轻声低笑私语。看这架势，应是贺舍人的风流韵事，这种热闹是人人爱看的。
程智仪有些意外，贺缺的青梅竹马？
那位冯姑娘怯怯走到贺缺身旁，福身行了个礼：“表哥。”
表哥？莫不是已故秦夫人的亲戚，众人猜测之际，贺缺开口：“某没有什么姓冯的表妹，步王弄错了。”他的脸色十分阴沉。
“表哥，如果你还怪我……”那冯姑娘一开口，便引得众人浮想联翩，纷纷猜测这是否是个真心错付的故事。
“冯姑娘，我想你应该最明白，我和你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你听了别人的话，被人利用，那实在是不值当，你说是吗，婶婶？”贺缺冷眼看向一旁的贺家夫人冯氏。
程智仪看那姑娘柔弱的肩膀微微抖动，心中都有些不忍，可见这贺缺实在是不会怜香惜玉。她对贺家的内部恩怨不甚了解，只知道贺缺在其母死后，便似乎与贺家断了联系，如今看来这其中也颇有文章，并非这么简单。
“损之，这是你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冯氏身边的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出声，他同贺缺面容上有些相似处，这应该便是贺缺的二叔贺起贞。
“我还叫你一声二叔已是仁至义尽。”贺缺向来带着一副温和的面具，但此时似乎这副面具已经没法维持下去：“你还想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借步王的手插手我房里的事？”
没料到步王与贺家这么蠢，蠢到想在他身边安排人也冠冕堂皇。
贺缺父亲贺起元原是贺家的继承人，但他不愿走平稳的路子，跑去从军。还偏偏他闯出了名堂，被天子寄予厚望，贺老太爷也欣慰。不当文臣，贺家或许也是一番天地。谁知在一场机密泄露之下，为保护百姓，他坚持断后，死在了边关。
消息从边关传到京城，贺缺的祖父闻此噩耗深受打击，不久便抱病去世，贺缺还是个黄口小儿，贺家自然只能贺家二继承。
长房毕竟是多年的培养的继承人，底子还颇丰。
那时的贺缺无异于稚子怀金，族里的旁支看得眼红，明里暗里要分长房的财产。贺老太君年事已高，再加上本就偏心二儿子，一心不闻世事的样子，并没什么态度。
而贺缺的母亲秦氏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没有什么雷霆手段，即便母家不弱，可秦家的势力都在边关，远水解不了近渴。孤儿寡母二人，面对贺家的豺狼虎豹，想要守住父亲留下的东西，那几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为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不想，和蔼的面具下，藏着的都是算计。
尤其是贺家二房。
贺老太爷尸骨未寒，葬礼上，贺家二爷便带着族老，要贺缺母子将长房的地契田邑等都放到公中，让他们帮衬着来管理。
这话说得好听，但贺缺虽年纪小，也知道他们觊觎的便是父亲留下来的这份家产。
他小小的身子挡子母亲身前，脊背挺得笔直，哪怕他心中也很怕。从那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想长大，他知道这些人就是跟在虚弱猎物身后的秃鹫。
贺起贞顾及到他如今不再是那个稚儿，而是圣人坐前的红人，他连步王的面子也敢下，被他当众戳破心思竟是连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
冯夫人面色青白，众人的目光在她与那位梨花带雨的冯姑娘之间转来转去，有如实质。作为婶婶，有心将自己的侄女安排到贺缺身边，这种事情说出来太难听了。她紧紧地抓着身边丈夫的手，想让他说些什么挽回些局面。可贺起贞竟是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贺缺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稚儿，他是圣人坐前的红人，连步王的面子也敢下，是他需要忌惮的人。
“韩老太师，既然礼已经到了，我……”贺缺的话断在喉咙里。
几个貌美胡姬端着银盘上来，跟在高鼻深目的胡女后一闪而过人几乎让贺缺心跳停了一拍。
柳眉琼鼻，不是程智仪还是谁？她要干什么？！
不同于贺缺的紧张，程智仪显得自如很多，甚至还抽空对贺缺眨了眨眼。
贺缺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强制自己调转了目光。
“损之，方才你要说什么？”韩老太爷眼翳后射出精光。
“没什么。”贺缺讽刺一笑，回身坐入席中：“在今天这出笑话，也算是让您开怀了。”
“损之哪里的话，不过只是些误会。起贞，你们也别和孩子一般计较，都是一家人。”韩伯山作势做起和事佬，只是贺家当初如何，即便不清楚内情也知道贺缺和贺家闹得不好看，现在再说“一家人”这种话，又是作戏给谁看？
席面上其他人纷纷和着韩伯山的话，贺缺看得心里冷笑。
在座的也都是人精，韩家、贺家都是世家，步王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你贺缺是圣人手中好用的一把刀，但这刀的刀尖正是朝着他们来的，不将他当做叛徒，已属处事公道的，更遑论会向着他。
但那又如何，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笑笑并不接话，余光分神注意程智仪的动向。
酒过几巡，席面上的众人也散漫起来，有些人轻飘飘的目光落在那些上来的胡姬身上，带着玩味打量。
贺缺面上不显，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程智仪并没有注意到贺缺的焦躁，她不动声色地随着鼓点轻舞，慢慢挪到贺缺的位置前。
众人有些看好戏的心理。方才在席间，贺缺才不留情面地拒绝他二叔安排的“表妹”，这胡姬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还想往他身上贴，他们倒想看看，贺缺是否会再三拂了韩家的面子。
而程智仪全然不知方才的事情，她只希望贺缺真有祖父说的那般聪慧。
她轻柔地执起手上的银质酒瓶，姿态曼妙要给贺缺斟酒，眼波流转。
其他人有些意外，贺缺竟然没有直接制止，难道他喜欢的是这种异域风情款？韩伯山的眼里都有些意外。
但这些不过都是外人的臆测，实际上程智仪趁着他人看不见的角度，疯狂向贺缺挤眉弄眼,生怕他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递酒杯时，被袖子挡住的两人也并未发生什么旖旎的事，只有贺缺手心多了一个卷起来的纸条。
目的达成，程智仪便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走前还冲贺缺眨了眨眼。
贺缺心中无奈。这下，恐怕贺起贞更是要疑心自己故意同他作对。他侧头去看，果然见他那便宜二叔二婶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不甚在意地轻摇头，若是说曾经还对贺家抱有什么期待的话，那么到如今他早就看明白了。
程智仪虽然性子有些跳脱，但不是胡闹的人，她很聪明，又同韩家有些过节，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贺缺轻侧身子挡住旁人的视线，展开程智仪给他的纸条。
他眉眼倏然严肃，瞳孔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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