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hree.
我知道我会成为家族的继承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既然我们的末日将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也没什么不妥。
我们绝非唯一祭拜怪物的家族;我们祭拜的怪物也绝非是形单影只的存在。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探知就如同我们对自身那样,是浅薄单调的理解。我也是如此,假如我将尽的生命仅能支撑我讲完所知的事,时间的沙漏会以怎样的流速消耗我的精力?一个月?一个周?一天?还是我眼前这支蜡烛燃灭?
你应当原谅我,即使我做了那样多的错事;我盼望你大度的原谅我,忍受我在故事的一开始便卑劣地寻求心的疏解。宗教诞生的最初,还会有人编撰厚厚的故事和条文吸引信众,等到了我这里,再不需要繁杂的受洗,只需要对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不停地呢喃,为他灌输恐怖的信念,让他屏蔽此后将会接触到的科学与非科学的所有。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卡尔过于相像以至于父母搞错了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冥冥中要承受这一切的该是卡尔而不是我。看看他的举动吧,这不是空穴来风,他如此狂热和执着地打探有关古老神明的事迹,就在我忙于逃避和痛苦的时刻。我情愿剜去我的眼睛割掉我的耳朵来逃避我的神明,我情愿整夜不眠去远离它的低声呢喃。理——查——德——,它这样呼唤我,理——查——德——。
父辈祖辈的罪责累加在我身上,就像他们的精神类疾病一样,他们在对后代的隐瞒中把孩子们粗鲁地拖拽到人世,用钢印烙下悲哀的宿命。
破旧的旅馆里我尝试合衣而眠,不出意料地我失败了;我并不想为这样的处境多做抱怨,在我信奉黑夜里的神明后、在我犯下杀人罪行后,能有一处地方苟延残喘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我在半梦半醒中遇见我的家人,碰面的那一瞬,我的灵魂升腾,因为逃不出这具躯壳而盘旋在靠近空气的身体的最上方,我被这种感觉分剥了;没有一根手指听从我的使唤,我的瞳孔在紧阖的眼皮下空愣愣地盯着,随便什么鬼魂怪物在此时出现都能轻而易举地附上我身,我竟然有些期待,这样我也好寻得解脱。
可惜安抚我的只有一些酒,我借着它们吞下两片止疼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读到此处是为了什么,所有人都想知道谋杀案的细节,希望知道刀子如何沾满热滚滚的血。为了使你读下去,我愿意把这过程提前讲完。
那是个适合无事可做的人打盹的阴天,偶尔传来的几声轰雷使人们确信不久后会下暴雨。预定的糟糕天气让父母不得不取消了本就没有必要举行的晚宴,管家一边打电话致歉一边吩咐佣人收拾起花园里的摆设和长桌;厨房已经备好了开胃小点,但我们几个孩子都过了偷吃的年纪了。
此前我没有想过杀害他们,只是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有时活着才是最深重的惩罚。我在头痛的折磨下服用大剂量的止痛药,在稍有缓和后就开始新一次地划开手腕。我在死亡来袭前听到家人喋喋不休且毫无新意可言的争吵,等我醒来的时候黑夜弥漫的凌晨踱步而来,而我的伤口已经凝固了。
他们没有收起尖锐的物品,甚至给我留下趁手的结干了血迹的水果刀。自残时我带上耳机,此刻它还循环着昏迷前的音乐,我在那绚丽的音调中听到杂乱的争吵,我的家人的争执被一同刻录进歌曲了。
保罗又沉默不语了,我从刺耳的争吵中依稀提取出这个讯息。我害怕他们粗鲁地掰开保罗的嘴给他灌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药品,也害怕他们把保罗强制性地送进精神病院,就像他们对我那样,他们常常为了方便而这样做。可是,如果他们已经选定了代替卡尔的祭品,又何必多此一举把保罗拉进这场恐怖的游戏呢?
精神病院是那样阴森可怖,霉化的墙壁,生锈的病床……以及医疗器械。没有绿植环绕,没有鹅卵石和草坪,一片肃杀,我要说的是,那是一座由暴力和药片砖瓦搭建起的监狱。
我在那个夜晚认真审视起自己的死亡和死亡后的种种结局:卡尔离开家很久了;克洛伊,她精致、疯癫,又美丽,在她新婚之夜拿着匕首划伤菲利普的胸膛之后,我希望她能和一个相对正常的男人结婚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而不是在我死后被逼迫接受我曾接受过的一切;保罗没被给予半分期许,他可能会在哪个病房里被折磨直到老死,或在德国医生手术失误时接受死神之吻恩赐的降临;我的父母早已成为木偶傀儡,行尸走肉地维持皮囊的完好,如此他们在人间任意活动……如果我自杀成功了,我的家人要面对什么样的艰难生活?
我的大脑指挥我拿起水果刀,这是它能做到的仅剩不多的事了。
首先是我的父母。我走进他们阳光照不穿的房间,看着熟睡的他们,我杀戮的心是如此决绝。因由那可悲的私欲,他们献祭了自己的孩子;我大可以用审判的名义做处决,可我落刀的时候没有这样给自己辩解。当我询问自己,假使我处在父母的位置,是否会如他们一样时,我的心拒绝给我明确的回应。
接着是克洛伊。我知道她还没睡,她像个吸血鬼一样讨厌十字架和阳光和睡眠;她知道我要做什么,尽管她没听见父母睡梦中的呼救声,她美得像个不会眨眼的暗夜精灵。她说,快点做这件事,哥哥,快点完成它。她说个不停。于是我做了,不是因为她的蛊惑而是出于我的本愿。我何必用割喉或刺穿或凌迟去折磨她?我没让她受太多痛苦。
此时刀已经有些钝了,或该说是有些卷曲。我走进保罗的房间,他一动不动坐在书桌前。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扭过头来看我,一座只能转动头颅的雕像。看他那副模样,我的心又酸又涩。我轻声喊着他的名字,走到他近前,像只开化的野兽跪倒在地以乞求他最后的恩赐,是他的只言片语,而他呆滞目光下的双唇紧闭,向内塌凹的腮是吸吮口中散发浓郁血腥味的废铁舌头,往日里我会强迫他张开嘴去检查他对自己的咬伤,如今我再没权力这样做,他离我而去了,我的小弟。
我哭了。我所有的能力中没有一项能力与治愈他相匹配,伏在他的膝头我放声大哭,他以一只手抚在我的发顶。我怎能用一把钝刀结束他脆弱的残破的贫瘠的生命?从口袋里取出那把不久前还安稳躺在父亲办公桌抽屉旁边陪伴支票簿和零碎却各有意义的小物件的左轮手枪,一颗子弹穿过他眉心。
仆人们因巨大的枪响惊声尖叫,带着枪我逃走了。为什么我要逃走?难道我仍有生的希望?我说不清楚。我跑了很远,抬头看见星光。
父亲的赞赏,母亲的拥抱,祂指引我。
如此我杀死他们全部。
我杀死他们全部。
现在,我有机会从头说起了吗?
我的父母叔伯是世人眼中的异教徒,我的兄弟是个伤春悲秋的懦夫,我的妹妹们是偶尔发作歇斯底里症的精神病,至于我的小弟,我的保罗,我爱他。我爱保罗。我的父母生了一个儿子给我,名义上我称呼他为弟弟,但我对他的爱远不止于此。应当有一个人来爱他,那年我九岁,保罗刚出生,他是个纯粹的孩子,无暇而洁净。但我长大了,在我开始知晓于今后漫长人生中给我无尽折磨的一切事后,我为他而活。
五个孩子,可能更多,但慢慢渐少了,因由疾病或随便什么其他的理由。我爱他们,我像爱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那样爱他们,尽管我的感情寡薄如同稀释后的水,我知道那是爱。每个人都有爱。但爱和伤害也可以由同一人在另一人身上同时践行,不是吗?
爱让我肩负罪责。
生长出淡淡的胡须后我用刮胡子的剃刀在手腕上划口子,我忘记那时我几岁了,可能是因为在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剃刀前我会用父亲的剃刀做这件事,至于那把剃刀上有没有同时沾有我们父子两个的鲜血,我不知道。我看着镜子中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终于明白人们何以将我和卡尔区分开,温暖的湖和海。我割伤镜中人的脸,血从我的脸上留下来。为什么你老了,卡尔?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太久以前的事了,她走进来。欢迎你,我的小妹妹,死亡。
旧日的画片冲撞着飞进我脑海,我再次体会到那种我曾极力想摆脱的比歧视更残忍的被忽视被冷落的感觉,偏偏是你把它们带还给我。第二个孩子的下场,几分钟的距离使我永远做不到像卡尔那样好。毕竟时间是追不上的差距,我深知。
时间,曾经我们有不少宠物,猫,狗,鹦鹉……属于我的是一匹小马驹。我怀念那丝绸般的皮肤上长出的黑色鬃毛,肌肉结实有力,稳重远胜过父亲的肩膀和手掌,每次它载着我马蹄踏过草和土壤,我觉得生命正在此处。但既然说到怀念,莫名其妙地它们全部消失了,猫,狗,鹦鹉……小马驹。生命。当然这份莫名其妙是仅限于我兄弟姐妹的莫名其妙,我却知其中缘由。
我绝不会做这种事。自由意志下我绝不会做这种事。谁又知道我的意志是不是我的呢?当匕首划开任何人都不至于拥有的厚而坚硬的皮肤滚热的鲜血如泉喷涌在我手上在我脸上在我衣服上异样的味道又腥又臭当明白死去多日了甚至几周几月,但它还活着,在匕首划开它皮肤的那一刻。我何必为一匹小马驹流泪?哭声不是祭品的一部分。有只雪纳瑞,我的小妹妹,我知道她有多爱它,就算所有人忘记她的存在我会记得她,就算所有人试图抹去她存在的痕迹我会为她保留。一个吻,一个微笑,在永不见光日的阁楼,如果你能接受卡尔的那你也能接受我的。给我微笑,我可爱的小宝贝,给我吻,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也抱你在怀中,像一只小狗,柔软易碎,雪耐瑞。不是我杀了它,我亲爱的,在我不确定能遗留多少仁慈给你的日子里我不愿夺走那些属于你尤其是独属于你的东西,那不是我。我如此爱你,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儿子的母亲。
的确我做了一些事,我要睡一会儿,梦里我才好虔心忏悔。不还不是忏悔时间,我睡不着。久坐让我的双腿双脚发麻以至于我不敢移动半分否则将遭受剧烈的折断般的痛。我不移动了,等待双腿恢复的过程中还有一点残酒陪伴我。令人郁闷的一天,除了抽烟和喝酒我没有太多自己的生活,学校不是我的生活,酒会不是我的生活,古怪基地里的秘密仪式不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不是我的生活,它被带走了,残忍地从我身上,我所经历的一切是魔鬼吐出的烟圈在我头骨上凿开的一个大洞,我本应该死去的。当我吐出烟圈,又是谁丧命呢?只今晚我就吸了很多烟。
你我难逃一死。
魔鬼是邪恶的。
直到人类灭绝。
为什么我会将神明与魔鬼混为一谈?我坚信彼之供奉此类生物的人与我有相同体会。他们得到一些东西,财富,权力,名声,地位,才能……我不知道他们还想要什么了,通过献祭不同程度的心爱之物。心爱之人。鲜血从他们手上走过时难道他们不明白这事有违法律有违道德有违几十几百几千年来的人性规范?不必惊讶,我偶尔也从父母以外的书中学点东西。不信基督的人读圣经。他们也会害怕,寂静深夜里他们也会觉得有只大手不停抚摸脊椎骨;他们也会因此而死,被从下到上一截一截掰断脊椎骨,到最后头还依依连着身体,意识尚存但感受不到疼痛,有的只是恐惧,在脑细胞里跳来跳去,还唱着,你快要死去了。可爱的小怪物。
第一次见是跟随母亲,放心我们从没在家里养过这个。迷人的,不是四肢的四肢,不是躯干的躯干,不是眼睛的眼睛,不是耳朵的耳朵,像个色彩斑斓的漩涡。那年我九岁,保罗刚出生,我本想爱祂如爱保罗,是祂拒绝了我凡人的爱。非用声音传达,没打招呼便进入我的大脑,自此我知道祂无需向我展示礼貌,但在我知道之前我险些窒息而亡:两颗眼球向后翻转一个平面再向前翻转一个平面然后回到原位但神经全部绞断了于是之后能看到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幻象;双脚离开地面,落地时骨折;一小段灵魂裹着酸水从胃里呕出去,是奉献的,腹腔因此空落落地灼烧。我的生命绑定了。
我要如何拒绝祂的请求?作为一个仆人而不是作为一个朋友。天方夜谭,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他提出,我给予;他回馈。如果我能遵守游戏规则,如果我遵守了游戏规则,今时今日我的处境不会是这样。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祂向我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应该问我在我吻你的时候。
那年我九岁。
已经太迟了,你和我,永远来不及逃跑。
用一点小费我使唤旅馆老板的小儿子帮我买烟和酒,糟糕的烟,糟糕的酒,但聊胜于无。他的皮肤和头发都脏兮兮的,不是真正的脏兮兮而是一种肮脏的感觉和颜色。看着他我绝对不会想起保罗;看着他我想起保罗。我的小弟,我的孩子,从玩具汽车到跑车我以为我无畏惧失去一切,生命里若只有这些东西就好了,我失去他。我记得他用两只胳膊紧紧抱住我的,他的心脏贴着我的大臂在跳动。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我们快乐过。在大人们出于更广阔的社交需求而强颜欢度也忙着交际的圣诞节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在一起。我们都很喜欢圣诞树。冬天,屋内是壁炉和毛毯屋外是毛絮状的雪,妹妹和弟弟在窃窃私语。天啊,克洛伊说,他只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他能听懂什么。但他对她咯咯笑了。他总是对她笑。所有人给所有人准备了礼物,我得到一张贺卡一个带有口水的湿漉漉的吻保罗给每个人的礼物都是这个一本书和一条领带,对此我记忆犹新因为那年之后我们没再有这般温馨的圣诞节了。我们坐在地毯上吃派,果汁杯里是从大人酒瓶里偷偷倒出来的酒,自然是我做这件事,镇静无比地,卡尔没这个胆量。我们共用一个杯子,那晚除了父母的争吵没有坏事发生。他们争吵不休。
两个恨得面目全非的人为什么要抵死纠缠直到他们的孩子出生后长大又相爱都不肯分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负责任,连带着对一群人不负责任,由来已久。我也希望可以从这个问题开始解决,毕竟解决了这个问题相当于解决了我的一切问题,但每每这时我会像卡尔一样无助,他捂着脸,哭声年仅八岁。
无论如何,在如此窘境下谈论过往的快乐实在是太可笑了,有种不谙人事的天真的残忍。我们常出海玩,天气好的时候天气差的时候,我们去打高尔夫;最舒适是在沙滩上,我们面朝太阳戴着墨镜闭着眼,随意聊天,或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躺着,吃点水果冰淇淋。偶尔有人起身,去海里游几圈,但最终他们都会回来,回到我身边。
现在我孤身一人。
有人搞砸了。
我们本该快乐地生活下去,像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结局的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所受的挫折所做的牺牲不过是短短两行或三行文字,文字里当然有生命的逝去和汩汩涌出的鲜血,但那也只是在文字里,我们在文字外行走、交谈、用餐、入眠,一切照旧,甚至比以往更幸福。只要我们能像看客一样冷漠,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但冷漠之人还会有幸福快乐的感觉吗?我不知道,我全都失去了,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她在贺卡上写道:我爱你理查德。可能她给每个人都是这样写的。她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贺卡折叠处的失落的铅笔灰像是杯底的绿茶粉末,我阅读的时候字词随着茶水流进我的胃。空腹饮用爱让我发作胃痛。以及头痛。一根针从我左边的太阳穴穿入拖着细线上面拴着我爱你理查德我爱你理查德我爱你理查德歪歪扭扭从我右边的太阳穴穿出,用指腹就能抹去的铅笔字在我的大脑里滚了一圈,或更多圈;它们离开了,我的头痛还在,即使敲开头颅也无法解决。渐渐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嘴唇,浮现她嘴唇里的牙齿和牙齿里的舌头。它说着:我爱你理查德。像唇纹陷进肉里陷进我的大脑。
有时我觉得她是个幻象。我有三个兄弟姐妹但没有她。她和那些怪物或神明没有区别,我只是我只是看见了她。她神秘莫测,对我若即若离;她想给我爱就给我爱,她不想给我爱就收回。这是她该死的天然的权力。她消失了我们我和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就可以过快乐的生活我们。
我们快乐过。有一张照片,她,保罗,我,只有我们三个,我们的合照,是一张全家福。她戴了一条珍珠项链,那是她拥有的项链中最美的。她笑像她从没笑过,最初的最真挚的最热爱的笑容她在那张照片上,我们的全家福。保罗亲吻她脸颊时我以为我是他。
风声像窃窃私语,分辨现实与虚幻对我来说太难了些;我记得她的一举一动因为我们的接触是那样的少。爱她是我唯一的罪过,如果不爱她,我的人生至少还能进行下去。我一早知道是她了,那时她还那么小,一个小孩子。她走到我身边,轻轻拽我的衣角,除了爱我不知道还能给一个小孩子什么。总不要是遗弃和伤痛;哪怕知道她的结局,总不要是遗弃和伤痛。
爱她,呵护她,关心她,赞美她,包容她……让她欣然离开。那天我会好好为她梳洗打扮,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尽最喜欢的冰淇淋;我会把安眠药掺在柳橙汁里,抱着沉入满是糖果和玩偶的梦乡的她走进祭坛。如果她没离开我们,我会告诉她这是一场赐福,之后她可以继续她的生活,而我将永远爱她。她是我的家人,最残忍也应该是这样。最残忍也应该是这样。
可我见她在迷失之地彷徨徘徊,可我见她痛苦到麻木。我见她老去了,却依旧年轻;我见她走了许多路,但仍停留在原地。她是不会长大的一场梦。她被困在那个年纪里,永远长不大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在受苦我在受苦。
有人搞砸了。
那个人绝不是我。
我一早知道迪恩是个麻烦。
她穿着凉鞋,十根涂了廉价成熟樱桃红嘴唇指甲油的脚趾饱满圆润,脚踝纤细,短裤无法遮盖的小腿和大腿皮肤腻得骇人。她站在那里,歪着头等待,美得像个心碎的意大利人。听见我用手指胡乱按压钢琴键,她转过身。她笑着问我理查德你怎么在这里?我应该在哪里?学校,酒吧,某个女的家里,她说,这可是夏天,你应该出去玩。我不会留我的小妹妹一个人在这里。我走近她,抚摸她的脸颊。永远不会。她美得像个十字架。
我再也不能触碰她。
她从二楼走下来,魔鬼的叫声是桌椅摩擦地板;我每隔几分钟就要睡一觉,梦的内容我根本记不住。止疼药已经被我吃光了,我无法控制头疼我无法控制那群恼人的苍蝇围着她乱转。她走过来了弯腰亲吻我的脸颊,她说开心点理查德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她先吻了我。如果可以我想远离人群,买一个仙贝蛋糕那是她的最爱,只有我们三个人过这个生日。或许再加上克洛伊和保罗,保罗是一定会去的他离不开她他的病情恶化了在她消失之后。她从我身边走开了没有回应。我像个试图用一只手捏死整个蜂巢里的蜜蜂的白痴。她的耳坠有陨石的色彩。
卡尔纵容她;父母不关心她的风流韵事;比起迪恩,克洛伊更在乎菲利普;保罗懵懵懂懂。我对她的感情扭曲成恨。为了一个外人她要抛弃我们,她要跳上一辆拖不动帆船的破旧卡车,她要钻进没有名字的旅馆,她要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我们抛弃她之前。不那不是抛弃,我的小妹妹,那是一个小小的惩罚。我从没想过伤害你,我后悔了,不是吗?我以为我可以用那一船人换回你,换你的生命几年或几个月。我高估了我自己。
不要仔细听我的话,这不是忏悔这不是。这是爱啊这是我们疯狂混乱的爱。为什么你没提起那些像眼神接触的吻你在我怀里七月份的金鱼草在花瓶?我给你爱你逃开了不想要。有时我宁愿你死了真正地,但你还活着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体里,我拥有你像我吞下一块永不会消化的肉;与此同时你也拥有我,我是你胃袋里的小婴儿我是,我是你的一部分。
在黑暗里我们紧紧贴合我儿子的母亲我宗教的妻子,她沉沉睡去了形态与死亡无异;她又躲起来了,躲起来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这都是迪恩的错,我诅咒这个名字我诅咒这个姓氏。我一早知道迪恩是个麻烦,他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为了那个所谓的真相肆意侵扰我们虽然虚假但还算和谐的和谐。他是个骗子,他是摇摇铃铛就能召唤来的哈巴狗,只要处在正确的位置他可以攀附上任何人,他不是我们的家人。他企图拆散我们。
他企图毁灭我们。
我见她潜进书房偷翻那些她此前从不感兴趣的文件和信,被我发现后她并不慌张,反而笑着问我可不可以载她去咖啡厅。她的笑容是三月阳光,明亮但没有温度,她挽我手臂时我总有种要把她交给别的男人的错觉。
不我们哪里都不去,我们在这里,如此宁静,我们是恩和昌,一人在睡梦中死去另一人来不及做分离手术身体发冷也跟着死;不我们的关系比连体婴更紧密,一人对坚果过敏另一人也呼吸困难,不是躯体的而是精神的。
空气里有烧焦的味道。该死的冷天。我饥肠辘辘但不想吃任何东西。人们说火焰是最难描绘的,即使你亲眼见过一个人被焚烧也难诉说其中分毫。母亲说是时候了,我们点起火。火有红的味道,像一瓶倾倒的指甲油,她从脚趾开始涂起,夏日花园的摇椅上手边是没看一页的书和抿了小口的清咖啡,抬起头她看见我,她对我微笑。不,我后退一步,我没办法做这种事。你要什么呢,母亲?你要什么呢,父亲?我询问,他们在给我一个模糊的答案后又把我拖回仪式。我崩溃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尝试弥补但无济于事,因为……因为……
因为我觉得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们都经历了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对我们的影响各不相同,我难以说清我的就像我难以说清他人的。我累极了,我才发觉我已几天没吃固体食物,我才发觉我已几夜没睡上真正一觉;最要命的是大脑的疲累,此刻若有一面镜子,我当见到一个老到超出我对年龄认知范畴的老人。我在未发生的事实里打碎镜子;凯打碎了花瓶,她因此割伤了手。
父亲打了她一耳光。我不去看父亲的脸因为我知道在那上面我看不到内疚或自责而我更害怕在他的脸上看到我的脸我看见卡尔递给她冰袋。她什么都不肯和我说。她刚剪短的头发不日将会长回来。她戴上又摘下卡尔送给她的项链。她哭了。
我能听见她小小呼出的气,我能听见她的牙齿在打颤;她抽了抽鼻子,抹了一把眼泪,假装无事发生,但她的眼睛是红的。你为什么而哭泣,我的小妹妹?我希望我问了这个问题。她不准备和任何人告别。真是个孩子,我想,为什么她不能永远做个孩子呢?冬天就快要过去了,我们可以在夏天出去玩,我是说,那可是夏天啊。
她离开时我喊了她的名字。那么脆弱的她的神情,她的眼睛望向我,我们之间横亘一整个海洋和一整个沙漠,在溺毙或脱水而亡的既定命运下我们谁都没有向对方走一步。我们僵直地站在原地,流动的是眼睛里的波纹,她爱我,我这才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在分别之际。
她和我说了再见吗?再见理查德。不她没说。我们注视着彼此,有时我会觉得那样的注视在我们短暂的相遇中发生过很多次,但不幸的是只有那一次,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想尽我所能地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用非语言的语言,用意识交流,而她只是离开了。她轻轻带上门,于是当有眼泪落在我的手背时,我知道那是我的。
既然如此,没人照顾保罗了。
我计划做一个好父亲,但在实践过程中我很快发现做一个好父亲比我预想当中的难太多。首先,我没有一个范本;其次,孩子不是宠物。只是弄清第二点就花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也希望飞盘和球类游戏能让他获得足够多的快乐。卡尔结婚了,之后是克洛伊;我没有。
最开始我用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保罗;不全是为了保罗,我知道我在弥补什么。他喜欢拼字游戏,他喜欢魔方;他喜欢读书,是读出声音的那种读书;他喜欢画画,像他的姐姐他的妈妈一样……我教他打台球,他打得比我好了,那一刻我骄傲又担忧。我开车带他出去兜风,餐厅里他喝我的啤酒泡沫,他真的喜欢那个,但愿我没把他养成一个小酒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蜷在我的臂弯里哭。我感受着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的同时清楚地明白我要独自扶养他了。
我以为我可以做得更好。
保罗是个难相处的孩子。保罗是个好孩子。我爱他。我帮他洗澡,我陪他玩漂浮在浴缸里的小鸭子;我学了点小魔术逗他开心。我订了育儿杂志,比起笨拙模仿影视剧里的刻板形象我更期盼从中学到些真正有用的东西。一切还算顺利,我们玩得不错。但最麻烦也最棘手的是哺乳期过后他依旧需要一个母亲。
符号上的母亲,事实上的母亲,血缘上的母亲……不全都不对,他不要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不要他——他不要我的女友,他想要那个带他在沙滩上踩沙子的她。
他想念她。
保罗不常表达他的诉求,除了这件事,几个早晨我不是在他的房间而是在她的房间找到他。他躺在她的床上如躺在她的子宫,被褥似羊水包裹着他。我把他从床上抱起来,他醒了并未哭闹但我却有种生生扯断他脐带的错觉。我抱他在怀里,他的下巴落在我的肩膀。我轻拍他的后背。
一次或两次是被允许的;他们给她的房间加了一道锁。于是他会在半夜发出小动物似的低低的哀嚎,伴随磨抓房门和铁锁的声响。女仆换了两班,所有人都被那凄厉的噪音折磨得睡不着。我把他劝到我的房间里,哄他入睡,但他总会醒过来再溜出去。我们改喂他一些安眠药了。
他的喉咙很细,每次喂他吃药尤其是那些大药片都要灌给他许多水。他很痛苦,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他在受苦。既然选择相信现代医学就应该坚持到底,把那些该死的药片吞下去。
我控制不住对他大吼大叫,为了一点小事;在父母将他送进精神病院时那颗被我严肃哀愁的表情掩盖的心竟有种恶毒的雀跃,我要说些背叛自己痛苦的话,我感谢精神病院的存在如感谢寄宿学校。做父亲之后所有人都会说这种话。很快我又后悔了,我那么爱他,我把他从精神病院里偷偷带出来,父母找到我们时我扬言要将保罗带走我要与这个家断绝关系我要将他们的丑事全揭露出来。不久后精神病院有了我的一席床位;一周后我出院,显然父亲收到并阅读了我的道歉信。
保罗不去学校了,我们给他请了家庭教师;他的话越来越少,他吃的药越来越多。该死地他那么聪明;该死地他有点太聪明了。他什么都知道,每个人的小心思,每个人的恐惧。他也知道我的,我是说,他都不必开口,只是坐在我身边,就知道我所思所想。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我们在玩游戏,他突然放下手柄,扭头对我说,她从没爱过你。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惹人厌的孩子,没有朋友,没有倾诉的对象,孤零零。这是我的孩子,我应该爱他;除了我没人爱他,所有人从他身边经过,所有人对他视而不见。他被忽视了完全地。我揉揉他的头发,改用一些亲昵的称呼,竭力讨好,他却返回沉默了,像是淹死在他眼睛的那片湖里。
他的一些血混着肉和脑的碎末溅在我脸上,我没及时擦去于是它们固化为小块,成为我的胎记我的血痣,成为在我身体里我的孩子在我身体里。我当然可以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为什么我不能呢?我无法给予我从没得到过的东西。爱是在礼物纸上书写一万遍也完成不了的壮举,就像我们深爱着彼此深爱着自己,却沦落得如此下场。
我本想努力让他活到二十岁,我本想让他知道二十岁之后的生活是可期待的:他可以离开家,在远离人烟的僻静地搭一个小屋,整日阅读画画散步……我会去拜访他如果他允许的话,我会把早已编撰好的有关外面世界的近况讲给他听,关于你,关于你是如何回到我身边。在那个晚上全成为泡影了,或许在更早之前。审判席上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唯在你面前,唯在让我的孤寂不安忧郁惶恐无所遁形的你面前,我的罪行值得被袒露。我的内心是荒凉一片,我没有人格、没有道德、没有尊严、没有情感……我什么都没有。我又亲手杀死我最后的希望,我的小弟,我的儿子,我的保罗,因我知道他已是破碎一半的希望了。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一定追随他而去。
左轮手枪在我的口袋里,她陪伴我整日如陪伴我整夜;她陪伴我今天似昨天。
我还在等什么呢?
我没什么能等待的了;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
没有一趟地狱之旅,我被困在这个小房间里,受我最后的消亡之苦。
我慢慢醒过来如同我慢慢睡去,梦通常是在我还没睡着的时候开始发生的。人们涌上来,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我,他们与梦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做同时交谈。我不确定回应他们的是哪一个,我只剩一半灵魂了。我想快点醒过来,或者快点睡着,我的头很疼,神经似乎断裂了。
嘶吼像是野兽,在我还未完全醒过来的时候,除了救救我,我听到什么就跟着重复什么,我希望他们对待我如对待他们其中一员,和善一点,友好一点。他们拒绝了我。对我——或是说我的意识——他们并不感兴趣,他们看着我,像在看一具躯壳。
我明白了。我醒过来,左臂已完全失去知觉。完全。伤疤瘙痒或电流感或发软无力,都不是。挽起袖管能看见凹一道凸一道白一道紫一道的痕。但我看不见。我没办法使用我的右手了。
我认为眼睛是通往大脑最便捷的路,因为我左眼下方的一块骨头咔嗒咔嗒发出声响,也在发痛。于是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牙齿我的耳朵都跟着发痛。失去一半视力的同时我极有可能失去一半听力,一半咀嚼能力。这没关系。这没关系。
我坐着,但坐得并不舒服。又老又旧的椅子,我以后背拼命撞击试图摧毁它的椅背,最终受伤的却只有我自己。我又尝试站起来,但椅子固定在地板上。至于我,我被固定在椅子上。
我吼叫,我哭泣,眼泪与鼻涕与口水与汗水混在一起糊在我脸上,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不是想借助这样肮脏的手段来抵抗侵袭,或者我根本什么都没在想。我恐惧,我失落,语言和文字没办法描述千万分之一,或者我根本不该描述。
我挣扎不断,但挣扎的力气渐渐弱了下去。一方面我知道我得救的机会渺茫,一方面我实在太累了,拼命分泌的肾上腺素也无法挽回我的颓势。我以极轻极低的声音抽泣着,那抽泣声听起来却更恼人了。
救救我,我说,救救我。没人要听。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头晕目眩,忍不住想要呕吐。我剧烈咳嗽起来,但咳着咳着我强迫自己停止,不是因为我的胸腔和喉咙都迷漫开鲜血,而是我知道我要从这里离开了。
记忆在舍弃我。所有的美好的记忆在舍弃我。它们走尽了我便也不再是我了。它们在细胞间跳跃着逃窜,像是在对我的爱进行嘲笑。笑吧,我说,我生来空无一物,这些东西我本也不打算带走。听到我的话它们哈哈大笑。你确定吗?它们问我,你不想要了?是的,我说,我不想要了。听到我的话它们哈哈大笑。你之所以不想要是因为你知道这都是假的,假的。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我失去屏障。
他从我的左眼进来。我感受得到他也在挣扎,可能他并非自愿,可能他被为人时的道德标准困扰。他那么痛苦,我却认为他的痛苦远比不上我的。因为他从我的左眼挤进来了,像厚重的水。我的——勉强还能称之为我的——眼睛鼻子牙齿耳朵都在发痛。他明明可以用一瞬完成这件事,他的犹豫加剧了我的痛苦。他缓慢如吞噬猎物的蛇。等他终于挤进来了,我们面对面,像一个房间中面对而坐的你和我。我们在无声中争夺领地,争夺躯体的抚养权。你再听到的那些呼救声不过是躯体的自主活动。
他很强壮,而我的力气用尽了。我输了。我不愿游荡,让我在这躯体里死去。
他允许我。
我的意识渐冷。内在和外在的束缚松开了我,我跌倒在地,他抱住我。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要一行一行划掉我写下的文字,他要一句一句收回我说过的话;他要撤销我的每个动作,他要我倒退,倒退至无法再倒退的地步,倒退成为一个小圆点。
然后圆点消散,那是我的消亡。
我死了,像是从来没活过。
硕大一只黑色蜘蛛趴在白色的墙上。
2023.12—2025.04 上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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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chapter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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