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顾园的大门，夜雨正淅淅沥沥地交织成网，将街道笼在一片湿润的朦胧里。身后小贩的叫卖声被雨丝泡得发闷，偶尔刺破雨幕的汽笛声带着湿漉漉的回音，蒸笼里腾起的热气撞上冷雨，凝成一片白茫茫的雾。万家灯火透过雨帘晕开，倒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在黑夜里洇出点点暖黄。
月光早被乌云藏了去，只有稀薄的灯火在雨里撑着一圈昏黄，将树影揉得支离破碎，贴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林书娟拎着行李箱，打着油纸伞，高跟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混着雨声，倒像是在敲碎谁心底残存的痴念。
雨丝钻进衣领，带着刺骨的凉。她抬头望了望被雨水浸透的夜空，漂泊无依的孤女，乱世之中，连躲一场雨都难，又何处去寻那安身立命之所？
风苑书场的杜老板，年过四十，常着一袭灰袍长衫，瞧着气质儒雅，谈吐间总带三分和善，可也不脱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老练。
林书娟一曲老渝调收尾，弦音还在梁上绕，杜老板已抚掌赞了三声，听到林书娟说自己是张玉泉的弟子，眼里赞赏就又多了三分。只是……他顿了顿，指尖叩了叩桌面，为难的对林书娟道:“这眼下兵荒马乱的，听书的客稀了大半，书场日子实在紧巴。”
林书娟心里透亮，这乱世飘摇，谁的日子都难。她欠身福了福，语气恳切：“杜老板，海沫可以不要档费，书苑只要提供一个吃的住的就行，杜老板知道的，我们这些学评弹的，都求着有个在苏州登台的机会。”
杜老板眯眼想了想，抬眼审视了面前的姑娘一番，观其言谈有度，气韵天成，当下便松了口:“这样吧，每天下午给你半个小时的档，先给叶先生暖场，第一个月试用，第二个月给包银。”
林书娟再无不可。本就是弹词出身，书场的活计上手极快。她向来不贪多，有片瓦遮头、三餐能饱便知足。每日天不亮就往定觉寺去，给顾老爷子的牌位上香；午后替叶先生暖场，弦子弹得稳，调门压得妥帖；闲时便帮着扫扫场子，算算茶钱，手脚麻利，嘴又甜，书场里的伙计、先生们见了，都肯多照看她几分。
只是，自那日顾园一别，她再也没见过顾易中，一次也没有。
顾易中近来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自打进入九十号，八号细胞的半点讯息他都没摸到——周知非视他为眼中钉，提防得密不透风；近藤嘴上说着重用，实则不过把他当颗牵制周知非的棋子。
他们都当他是枚可以随意拨弄的棋子，却不知此刻的顾易中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血与痛的代价太过惨烈，他唯有拼了命地快速成长，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旋涡里搏出一线生机，才对得起父亲的牺牲。
如今，收拢人心、追查丁建生、帮肖若彤他们置办治疗疟疾的药品，在这场与周知非的暗斗里，顾易中总算是险胜了一筹。
如此，他总算能带着几分颜面，到定觉寺为先父拜祭。
顾希形的牌位前，三炷清香已燃去大半。顾易中眉眼微蹙，一旁的富贵开口回话：“是海沫姑娘。她说要为师长守灵七七四十九日，发了愿，这些日子便日日都来。”
“少爷，你为什么还到九十号去？”面对富贵一声声的质问，顾易中始终沉默不语。自他加入九十号，父亲身故后，不信他的人，对他诋毁谩骂，避之唯恐不及；那些嘴上说着信他的，却总在向他要一个解释、一个交代。可这些，他偏偏给不了。他只能装聋作哑，梗着骨头，憋着一口气，证得一个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少爷，海沫姑娘说她不信。”富贵又道，“她说当年林冲被骗带刀进白虎堂，也是这般百口莫辩。她说哪怕全苏州城的人都骂少爷是汉奸走狗，她张海沫也不信顾易中是这样的人。”
“富贵也相信少爷不是这样人，如果有打鬼子的事儿，记得叫上富连长！”这一句话他说的极轻。
顾易中没有回应，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指尖却在袖中微微收紧。那几句话像带了温度的石子，猝不及防砸进心湖，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撞得他心口一阵发紧。喉间像是堵了团温热的棉絮，他默了片刻，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将那股几乎要破眶而出的热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不问缘由，将全盘信任捧到他面前。想起那姑娘清亮透彻的眉眼，想起她倔强里裹着坚定的那句“我不信”，顾易中只觉那颗被流言蜚语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正被一抹温柔月光轻轻覆盖，熨帖得连呼吸都平顺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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