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苏州,寒意已浸透了顾园的亭台楼阁。青瓦上凝着薄薄的白霜,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倒添了几分寂寥。顾易中一连被关了两天,顾老爷子这两天也是夙兴夜寐,不眠不休,精神状态很是不好。
林书娟扶着顾希形穿过回廊,天气一转凉他的那条残腿就疼得厉害,这几天尤甚。林书娟顶着表嫂翁太的挖苦,熬了两个大日制了一套护膝,比外面卖的厚实不少。
顾希形很是感念,一连说了几个好。看得出顾老爷子心情郁结,林书娟趁天方正好,便提议到外面坐坐。
园中的“听松轩”前,两株百年枫香正红得灼眼,像燃着两团火,映得周遭的黛瓦粉墙都添了层艳色。顾老爷子爱说史,好多都和戏文里不一样,林书娟也乐意听,一老一少便这般在园中消磨着时光。
这日顾老爷子感慨颇多,寻了一处坐下和她聊起了自己的往事:“我年轻时是个闲不住的,从小就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酸朽文章,一心闹着要参加革命。我爹娘寻思着成了家就安分了,就给我定了世家交好的王家姑娘……”
“凤英,也就是易中他妈那时也总笑我,说我是‘穿着皮鞋的野猴子’。”顾希形的目光忽然柔了,像落了层月光,“她穿洋装,烫着时髦的卷发,讲起莎士比亚来,眼睛亮得像星子。慧中和易中,眉眼都随她,特别是易中,那股子执拗劲儿一模一样。”他顿了顿,指节叩了叩桌面,紫檀木的温润里,仿佛还能触到当年的余温。
听得出顾老爷子话语中的自豪,林书娟促狭的赞道:“知道,慧中小姐和易中少爷的相貌在咱们苏州城也是有名的。”
顾老爷子也笑的满足,乐呵了一阵,顾希形又接着讲述:“易中的妈是个好的,只是大丈夫怎可一直耽于儿女私情,成婚后半年,我就从家里逃跑了,入了伍,在中山先生的号召下去了革命军。”
林书娟想起顾易中那块移动的门板,但笑不语,合着溜门撬锁,这父子俩是一脉相承呀!
风卷着红叶掠过轩窗,将沉香的烟气搅得四散。顾希形望着远处紧闭的角门——那是顾易中被禁足的院落,语气沉了些:“民十五年,□□悍然发动中山艇事件,我遭暗杀,外面悬赏我的大洋达到一万,是你的父亲不畏生死,将我藏在家中17天……玉泉兄待我情深义重……”
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这是顾希形和林书娟共同的伤怀,两人都不愿多提什么。
“民十七年,倭人犯我中华,伤我北伐军弟兄,我的这条腿便是在那时残的,蒋总司令偃旗息鼓,下令隐忍不发,我心不甘,愤然辞去军务,回了姑苏,至今十几年了,老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中确从未忘记‘雪耻’二字,可我也老了……”
“顾伯伯……”林书娟红了眼眶,忙别过脸去,怕泪水污了旗袍的领口。檐角的铜铃又响起来,像是谁在低声叹息。诗文里写“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人人只叹美人迟暮,谁人又懂“烈士暮年”的悲怆。
顾希形驻足凝望着余庆堂古朴的匾额,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道:“孝悌忠信,余庆堂百年声誉,我已经失了一个信,如今,难道连‘忠’字也守不住了吗。”
林书娟知道他说得是顾张两家的婚约,心中越发愧疚难安:“顾伯伯,其实我……我……”想到远在重庆,受人控制的阿弟,林书娟的那半截话终是没说出口。
迎上顾希形探寻的目光,林书娟转而说道:“顾少爷,他不像那样的人。”
“哦,这怎么说?”顾希形想听听她的看法。
林书娟想起那人清隽的眉眼,他的眼睛清澈的很,既没有叛贼走狗的卑颜奴态,也不像那些酸儒书生迂腐懦弱。可这要怎么说,总不能说是看脸吧,没得让顾老爷误会。嗫嚅了半天,林书娟也只得说:“我不知怎么说,直觉吧,我也相信顾伯伯你这样的英雄豪杰教不出汉奸走狗的儿子。”
顾希形看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复杂的情绪:“你这丫头,惯会给人戴高帽。”他自己的儿子他心里清楚,自己就为儿子开脱道:“顾家这一代只得了易中这一个男丁,万事由心,顺遂惯了,说好听点儿是单纯,其实是过于浅薄了,他一心想着报国,干大事儿,不妨已经中了倭人的诡计,说到底,是受了我这老子的连累。”
“这和顾伯伯有什么干系?”林书娟到底是个困在宅子里的姑娘,好多事儿她不懂,多数时候只是凭着本能的敏锐行事。
“好了,海沫姑娘,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陪我解闷!”顾希形不肯再说,林书娟也就不再多问,眼看日头偏西,就扶着老爷子进了屋子。
夕阳正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铺满金叶的石板路上。远处的余庆堂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剩下檐角的兽吻吞着最后一缕霞光,而满园的枫香,还在秋风里燃着,像一团烧不尽的火,映着这百年世家的荣光与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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