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兰馨斋内最后一缕秋阳已收尽,清冷的月光徐徐透过高窗,在地砖之上铺开一层薄薄的银霜。
黎清雨独坐案前,就着一盏烛灯,整理着日间的书卷。室内墨香犹存,混合着夜间微凉的露气,愈发显得幽静。
白日里的喧嚣与争执,此刻都已沉淀下去,唯有她指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细碎地响着。
然而,斋外的回廊间,突兀的传来一阵沉重而凌乱脚步声,踏碎了宁静的夜。
那脚步声虚浮踉跄,时而重重一踏,时而拖沓摩擦。
黎清雨蹙眉抬眸,望向门口。
只见陆今野高大身影,几乎是跌撞着闯入了这片清寂之地,月光勾勒出他墨蓝色的衣袍轮廓。
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那气息混浊而热燥,与他平日刻意维持的冷硬截然不同。
他发丝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眼神迷离涣散,原本锐利的轮廓在醉意下显得柔和了些,却也透着一股颓唐。
陆今野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空荡荡的书斋,最后,落在了唯一亮着烛灯、坐着模糊人影的书案方向。
他似乎辨认了一下,嘴角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径直朝着黎清雨走了过来。
黎清雨放下手中的书卷,静静地看着他逼近,没有贸然开口。她闻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酒气,看到他眸中异于寻常的亮光,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
陆今野走到案前,几乎是支撑不住般,身子一歪,便重重地坐在了黎清雨对面的席子上,手肘顺势撑在了黎清雨摊开的书卷上,带来一阵酒酣后的热意。
他仰起头,醉眼朦胧地打量着黎清雨,那目光带着一种放肆的审视,从头到脚,最后停留在她清丽的面庞上。
“呵……”他低笑一声,嗓音因醉酒而异常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表妹……真是好先生啊……德才兼备……”
黎清雨眉头蹙得更紧,依旧沉默。
陆今野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语调带着一种轻浮的嘲弄:“上能引经据典,给姑娘们授课,说得头头是道……下能……呵,勾得那些只初次见面的公子哥儿们……心痒难耐,如今,还能谈古论今,剖析什么……人性复杂……”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但那其中的讥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黎清雨听在耳中,面色更冷,却仍是不发一语,只将目光落在被他手肘压得发皱的书卷上,眉头紧蹙。
陆今野见她毫无反应,只是那般清凌凌地坐着,眸光沉静,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醉意昏沉的头脑里,某种烦躁和破坏欲升腾起来。
看着她灯下愈发显得莹白细腻的肌肤,那双清明、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还有那紧抿却优美惑人的唇瓣……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探身向前,一把擒住了黎清雨放在案上的手腕!
他的手掌滚烫,带着练武之人的粗糙薄茧,力道极大,捏得黎清雨腕骨生疼。那灼热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禁锢,让黎清雨浑身一僵,终于抬眸,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他。
陆今野凑近了些,两人离着寸许,浓重的酒气几乎喷在她的脸上。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醉眼里翻滚着迷离、痛苦,还有一种近乎恶劣的试探,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
“我的好表妹,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醉酒的男子?嗯?这算不算……是一种欲擒故纵?”
这话语已是十足的轻佻与冒犯。
黎清雨眼底瞬间结冰。
她没有惊慌叫喊,也没有试图立刻挣脱,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眸子,毫不避让地回视着他,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斋中响起,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二公子。”
她唤了一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心中若染尘,万物皆成垢。”
陆今野擒着她手腕的力道微微一僵。
黎清雨继续道,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醉意迷蒙的表象,直刺其内心深处:“白日里,我不过剖析史册中一介枯骨,论及时势与人心之无奈。二公子若觉得被戳中了心事,大可以光明正大地驳斥,或者……自己找个清净地方,慢慢思量。何须如此作践自身,用这穿肠毒药来麻痹神经,又跑来这兰馨斋撒野?”
她的声音不高,却句句带着锋芒,毫不留情地剥开他试图用醉酒和放浪掩盖的东西。
“买醉——”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嗤笑,“若能解真愁,这世上又何来那般多解不开的结?不过是懦夫行径,逃避之举!”
陆今野的呼吸似乎粗重了几分,醉眼里的混乱翻腾得更加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黎清雨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我虽不知二公子心中究竟藏着何事,但观你言行,绝非无事之辈。”
她的目光扫过他即使醉倒也不曾真正放松的肩背线条,“若真有正事要做,有责任要担,便该振作精神,以正事为先!整日沉湎于杯中之物,自困于乌遭混沌之境,心神不宁,意志消沉,试问,这般状态,如何能洞察秋毫?如何能安心做事?如何对得起……那些或许还对你抱有期望的人?”
最后一句,她说得意味深长。白日他那句无意识的低语,此刻成了她反击最有力的依据。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又似利刃剖心。
陆今野脸上的轻浮与嘲弄渐渐凝固、剥落,露出底下真实的愕然,以及被说中心事的狼狈与震怒。
他擒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猛地松开。
黎清雨趁势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白皙的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她看也不看那伤痕,径直起身,动作利落地将案上几卷要紧的书册抱起,揽在胸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仍歪坐在地上,神情变幻不定的陆今野,眼神里没有惶恐,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彻底的清冷与疏离。
“夜已深,二公子请自便。”
说完,她不再停留,抱着书卷,转身便走。衣裙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声响,身影决绝地没入斋外廊下更深的阴影里,朝着那片清晖般的月光走去,一步步,远离了这个充满酒气和混乱气息的地方。
陆今野僵在原地,竟没有立刻起身阻拦,也没有咆哮反驳。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清瘦,却又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孤高。
方才她的话语,字字句句,还在他耳边轰鸣,比最烈的酒还要灼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那些他试图用酒掩盖的真相、背负的重量、无处诉说的愧疚……被她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这清冷的月光下。
逃避的懦夫……乌遭环境中如何能安心做事……对得起期望的人吗……
“嗬……”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声开始是压抑的,带着自嘲,随后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在这空荡的兰馨斋内回荡,显得格外苍凉。
笑着笑着,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竟直接向后仰倒,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地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望着头顶那高高的、被月光映照得有些发白的藻井,眼中醉意未散,却多了几分清醒的痛楚。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兰馨斋内每一寸金砖都浸染得冰凉。那点残存的醉意,此刻仿佛被这寒意,更被黎清雨离去时那清冷决绝的眼神,彻底驱散了。
他望着藻井深处模糊的阴影,眼前却挥之不去方才黎清雨立于灯下的模样。他近些年混迹于京城纨绔之间,也算阅尽春色,见过各色美人。
有娇媚如解语花的,有清高如雪中梅的,亦有热情似火、柔情似水的……可眼前这个,全然不同。
那些美人,或嗔或喜,或迎合或疏离,目光深处总缠绕着些什么,是权势,是财富,是依附,是欲说还休的期许。
她们是藤蔓,总需寻一棵乔木攀附。而黎清雨不是。她就像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凛冽,照得人无所遁形。
她的目光太净,太锐利,仿佛能劈开一切迷障与伪装,直刺人心最不堪的角落。方才她那番话,字字如刀,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的温言软语,分明是……是训诫!
对,就是训诫。
陆今野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却因常年握刀骑射而略显粗糙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擒住她手腕时,那截皓腕的纤细与冰凉,以及她挣脱时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训他心中肮脏,训他逃避懦弱,训他不担责任……每一个字,都砸在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上,敲击出裂痕。
脑海中,皆是黎清雨那双清冽如寒泉的眼睛,及她离去时毫不回头的背影。
许久,他抬起手,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隔绝了那片清冷的月光。
然而,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慢慢勾起了一丝浅淡的弧度。
那笑容复杂难辨,混杂着苦涩、自厌,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彻底看穿后的奇异释然,甚至是……欣赏?
他依旧躺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独自舔舐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抹擒在嘴角的浅笑,终究化为了一片复杂难言的苦涩。
月光无声流淌,兰馨斋内重归寂静,只余下地上那人紊乱的呼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而交织的酒气与冷梅香。
清雨:狗也不是坏狗狗,撒泼就要挨训[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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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训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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