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栩，外面很热闹。”白游趴在窗前，远远听见阁外新弟子们难掩兴奋的声音。
这三个月，他每天早起做饭、洗衣、整理陈设、打扫院落，过着和从前在家中一般无二的生活，不同的是，商栩不会像白兆之一样对待他。反而是因为商栩待他好，才让他觉得吃住都在东曜，不能白占了便宜，做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若有机会，白游还想为孟旸和每天来送食材的弟子做些什么，他领了旁人许多恩情，却什么都回报不了，实在于心有愧。
商栩与白游一起生活的三个月，发现白游远比同龄的弟子要乖巧听话，不仅主动包揽了画影阁中一切杂务，甚至为了逗他开心，还在后院养了只兔子。
读书、饮茶、养花、看兔子啃萝卜，即便足不出户，也自有一番趣味。
画影阁里来了白游，比之往日增添了不少鲜活气息，这下该轮到商栩心中有愧——他自己过得舒坦不假，白游正值青春年少，却陪他在这日复一日空耗光阴。
外面新弟子成群结队地走过，充满新奇和喜悦的声音挠得人心里发痒。
“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商栩看向白游，这个年纪的少年，个头蹿得快，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似乎都不太合适了。
白游回过头，看着商栩，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想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如今我不许你出画影阁，你还是过着与从前没有区别的日子。”
“不是的，阿栩，我现在过得比之前好多了，能吃饱穿暖，不用挨饿挨打，有的时候，送菜过来的弟子还会陪我说会儿话，讲讲东曜和阆仙的故事。”
白游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孩子，永远不会有更多的“想要”。商栩却不能因为白游“不要”，就什么都不帮他规划。孩子总归要长大，会有属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因为惧怕流言，而把他一直困在这里，反倒是害了他。
“阿游，你可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白游摇摇头，这个还没人对他说起过。
商栩道：“每三年，东曜剑派都会招一批新的弟子上山，东曜以铸剑与剑法立派，新弟子的入派试练便是去剑庐学习铸剑。铸剑师父会详细记录各位弟子的表现，以优劣定去留。”
白游问道：“那……那天在翠幄亭想要跳下山崖的弟子，他是不是已经通过试炼了？”
“对，金思成不仅通过了试练，还被掌门师兄收为弟子，学了两年。”商栩看得出白游的神色里满含憧憬，便继续道，“新弟子须学上十个月的铸剑，通过试练留下来的可以拜入某位尊长门下，学习东曜剑派的各类武学。再过三年，在合山围上排名靠前的，即成为入室弟子，承继师父衣钵。入室弟子将长留东曜，分管派中各项事宜，没能留下来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经过金思成一事，白游早就明白此间的无可奈何。
“阿栩，我想一直留在这。”
白游尚不懂竞争的残酷，东曜、阆仙为江湖门派中的翘楚，每次上山的新弟子有数百人，通过试练的往往只有二三十人，最后能成为入室弟子的至多七八人而已。
商栩将白游带到案边坐下，两人相对，他一字一句认真道：“阿游，此前我对掌门师兄说过，我不收徒弟。这一批新弟子上山，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参与试练，但即便顺利通过，也不会成为我的徒弟，你可想好了？”
白游看着他，眼神复杂，犹豫半晌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没有继续留在东曜的理由。但只要能参与试练，光明正大地拜入东曜剑派，就能时常见到阿栩……可惜他不收徒弟，不然……
“好，明日我带你去见叶师侄。阿游，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轻言放弃。”
“嗯！”
“到时你会搬去与新弟子同吃同住，你记住，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坏人，须仔细分辨。”
“嗯！”
“若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要怕，你还有我。”
“好。”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为宏伟壮丽的东曜山门烙上一层温柔色泽，山林间的鸟儿扑棱着羽翅，飞还巢中。
招呼了几天新弟子，孟旸累得骨头散架。才与一名新弟子的家人说了许久的话，让他们不要担心，东曜剑派会照顾好他们的儿子，他这会儿已是口干舌燥、耐心耗尽。
孟旸环顾四周，眼前除了树就是石头，连口水也喝不上，他真是全东曜最没有阵仗的大弟子了，不像叶敬吾，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师弟跟着，端茶送水，捏肩捶腿。
长舒一口气，孟旸就地坐在山门前的台阶上，突然，一个精致的杯盏递到面前，温和淡雅的茶香瞬间就俘获了他的鼻子。
“喏，淮山晴，可配得上孟师兄东曜大弟子的身份？”
来人笑语宴宴，挨着孟旸坐下，俨然没把身份之别当回事。
“叶非郁。”孟旸接下茶盏，也顾不得什么品茶之道，仰头几口饮下，方纾解了胸口沉闷。
“你我同在骆掌派门下，孟师兄该唤我一声师弟才是。”叶非郁长得标致，嗓音好听，若是搁到山下，不知让多少姑娘朝思暮想。
孟旸懒得看他：“就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还主动请求来看守山门，三年一到，学无所成，自然要被逐下山去，喊不喊师弟又有什么关系。”
叶非郁支着下颌，侧过脸，细细看着孟旸俊朗的眉眼：“还有一年，足够了。”
孟旸被瞧得有些不自在，东曜弟子哪个不盼望着被师父收为入室？学武只学三年，连个粗通皮毛都算不上。
叶非郁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来学武，实则常鼓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送给孟旸。
孟大师兄收了礼物就拿回独鹿阁放好，也不常拿出来把玩，唯独对每年新到的淮山晴十分受用。
“等过了年，孟师兄就二十三了。”叶非郁突然道，“在我们旻陶，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生的娃娃都满地跑了。”
“胡说八道什么？”孟旸若不是因为累得腿软，根本不想与叶非郁在这胡搅蛮缠，“有想这个的闲心，不如多练会儿功夫。”
“我问过师兄弟们了，东曜剑派男子虽多，也不全是孤独终老的。虽然吧，庭珏一脉每代只有两位师姐妹，僧多粥少，门规也没有不允许弟子娶山下女子为妻，而且我最近听闻，叶敬吾师兄对庭珏林师姐很殷勤啊。”
叶非郁这话是没被别人听见，不然传到掌门那里，单是污蔑庭珏弟子这条罪名，就能让他好好挨顿罚。
“你与叶敬吾一个是骆掌派首徒，一个是任掌门首徒，他暗地里跟你较着劲呢，你可别输给他啊！”叶非郁故作忧虑状，两位首徒神仙打架，可把他这个“看大门的”给担心坏了。
孟旸休整好了，提剑起身，对叶非郁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都去勾搭林师姐了，若你想在这件事上赢过他，能不能，考虑下我？”
这人果真是个无赖。孟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
叶非郁跟在孟旸身后：“虽然林师姐武艺超群，但是我……我有钱啊！”
孟旸不为所动，都掌管着大半个东曜了，你看我们孟大师兄像是缺钱的人吗？
“林师姐冷若冰霜，可我待师兄……温暖如春风啊！”
孟旸脚步不停，从来没见过如此粘人烦人的“春风”。
“林师姐不问俗事，而我——昨日见到了商师叔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的爹！”
孟旸停下来：“这几日新弟子上山，人来人往的，你确定没有认错？”
“师兄之前去查过此人，会安镇，白兆之。我仔细问过名姓，模样特征也对得上。会安镇今年送了不少弟子上山，他跟来是想把儿子带回去。”叶非郁一五一十，将白兆之的事说与孟旸。
孟旸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平日里怎么对他儿子，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实则拿儿子当奴仆使唤。”
那白兆之长得就不大好看，根本入不了叶非郁的眼。他主动请缨来看大门，自然懂得判断情形，不可能随意放白兆之进去，何况他儿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才进东曜就住进了画影阁里，那得是商师叔心尖尖上的人物。
“唉，什么时候我也能光明正大地住进孟师兄的屋里。”叶非郁只敢在心底里想一想，并不敢说出口。
瞧叶非郁眼神闪烁，肯定又在动什么歪心思，孟旸赶快打断他：“剑庐弟子说，商师叔已将白兆之的儿子送到了叶敬吾那里，与这批上山的弟子同入剑庐试炼。”
这少年如此特殊，既然孟旸都能从剑庐弟子那听到消息，想必他入剑庐试炼的大小境况，也都在叶敬吾的掌控之中。
叶非郁看出孟旸的心思：“师兄你说，那孩子真有那么重要么？或者说，他对于商师叔而言，有那么重要么？众人皆知，商师叔从不收徒。”
“一旦通过试炼，无论他进入谁的门下，依商师叔的脾性，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此前处理金思成的事，那孩子与叶敬吾仅有一面之缘，之后我却日日派弟子去画影阁中送食材。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选？”虽然暂时不必有什么太明显的表示，孟旸还是选择与画影阁那头搞好关系。
叶非郁难得有机会与孟旸好好说上几句话：“我会怎么选？除了你，我别无他选。”
孟旸快被他没个正经的模样气笑了，即刻摆起大师兄的谱，吩咐道：“你既不肯好好练功，我就安排个别的差事给你做。白兆之此人心术不正，你随意打发了他，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过几日还要再来。你找几个江湖人，做点手脚，让他半年内没法上山找麻烦就行，也免得……你兜里的银钱生锈。”
“东曜门规，赏罚分明。”叶非郁谄媚道，“事成之后，有什么奖励？”
“考虑给你换个活儿干，长得如此斯文却用来看大门，我怕别人误解了我们东曜剑派。”
孟旸说完便径自回去，留下叶非郁呆若木鸡，孟师兄说他“长得斯文”，是不是夸他长得好看？没错，一定是夸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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