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身为特训学校出来的飞行员不应该迷信所谓的神佛，理应要全身心地相信科学。
起初我也是这么告诫自己的，把所有的希望和祈愿寄托在自己驾驶的飞行器上。
可当相信科学的队友们接二连三地在日常任务的执行过程中莫名其妙地坠机失踪，我就开始频繁地向神明祈祷。
并且在无任务的某个下午，偷偷回了趟潮汕的老家，面对家里供奉的五座神佛都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无论天地神鬼佛，求财求风求雨的，我都焚香敬了个遍。
但求保佑出入平安，顺利苟到退伍。
离家前我觉得还是没有什么安全感，又去庙里求了一张金色的平安符，挂在脖子上，塞进训练服。这双层保障下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
工作地是位于玉海西南方的守恒区，那边的天空时常破裂，不明飞行物会随着天空的缝隙慢慢游潜进来，因为来得悄然无息，且非常难以驱逐，我们通常将这些东西叫做黑蝇。
我回去的时候那些黑蝇已经成群结队地拥到了玉海的上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它们的身体呈现一种诡异的多边形，我偶然一次到海底拾找飞行器的残片，发现了一种蓝色的珊瑚体，因为和黑蝇的形状过于相似，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将黑蝇叫做黑珊瑚。
队友的驱逐舰已经安置在玉海市的周边区域，新置的飞舰火力凶猛，充足的弹药朝黑蝇投射，很快就消灭了不少。
见此状况，我很安心地咬了一口苹果，决定先将那辆宝贝的老式飞行器开去检修。
它陪着我已经飞行了五百万英里了，在长期的穿梭中，两翼与机身的焊接处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肉眼可见的磨损，前挡风玻璃也时不时地摇晃，我害怕若迫不得已升到三千米外的高空，它会被风刮掉，我不能让我的性命存优。
结果果真如此。
那是我检修好飞行器，穿上作战服腾升到黑蝇群中的时候，由于黑蝇数量的极速减少，还有我的骄傲与大意，我一度将飞行器往上开，希望俯瞰黑蝇的残体，并对着他们急于逃跑的受损机体给予致命的一击。
当然，无论再怎么腾空，我还是会注意保持在三千米以下的安全距离。
然而，在我准备找个休息站点降落的时候，一阵强大的上升式热风猛地将我的飞行器推高，这股热流应该是玉海市山南方的一座火山因黑蝇投弹催促喷发后导致的结果。
由于我击碎黑蝇后的得意，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行驶方向。
我正处于火山区！并且十二座火山都在陆续地喷发。他们喷发的热流催熟空气，导致我的机体控制不住地上升，上升，上升，最后直接超越规定的三千米，直达到了四千米以上！
挡风玻璃被风撞碎，在我面前以半秒的时间碎成千万片。飞溅的碎片割伤我的防护面具，一枚钉式玻璃直接刺碎防护眼镜，扎穿了我右边的眼睛，痛苦侵袭全身，我的情绪变得迫切，急不可待要让飞行器下落，无论方向何处，只要能降落，只要能降落…
我的方向越来越偏移既定的航线，传呼器里领航员的声音从沙哑到渺小再到消失不见，不过数秒的时间，我睁开度数偏低的左眼，模糊的看见一个旋式云流！噩梦…
天空缝隙愈合时会因为向外收缩的状态产生巨大的旋云涡流，其威力不亚于陨石破裂后产生的一枚小型黑洞，被吸进去的后果难以想象。
我的飞行器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一手拼尽全力扭动转向盘，一手拼力的按压制动器，没有用…云流吸收力太大，做什么都无能为力。
我开始祈求神明。
于是放开方向盘上的双手，十指交叉，死死地攥住脖子上悬挂的平安符。
“神啊，保我平安，求求求求你了，等我回去，定焚香千万丈，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啊！”
结果求生的力道太大以至于平安符碎裂，碎裂之后我才发现，那不是金的不是银的，不是铜的，不是铁的，他妈的，就一塑料片！
*
“周莉！”
我以为我死定了，可还是能睁开那只左边的眼睛，神奇。
“周莉！”
有人喊我的名字。
这就更奇怪了。
不不不，是太惊喜了，我获救了？在被吸收进云流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一架巨型飞舰将我救回来了？！天呐，那太好了！感谢神！
“周莉！”
那人又喊我，语气有气无力。
好熟悉的公鸭嗓…队友！是我失踪的队友！
张，刘，李，三个都在，我用残缺的视线看着他们，发现他们变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发像爬山虎一样缠着，衣服比用了一百年的抹布还烂，脸上的皱纹重峦叠嶂，两颊深凹，牙龈暴露，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阴森森的黑色，散发出夏日糜烂的腐肉的气息。他们以前明明和我一样健康壮硕，同为巡游区猎蝇头部队员，我们几个的奖项堆在一起，比整个区的队员人数还多。
可他们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个连鱼都提不起的怪物！
我清醒过来后有意识离他们越来越远，身体慢慢后移，结果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把我的腿部划伤，我回头看，只见一支断掉的机翼残片，我很清楚地知道划伤我的是机翼前端的针式辐射放射器。
……我的飞行器。它跟着我，坠落到了失踪的队友身边。
感谢飞行器让我还活着。
李慢慢爬到我的身边，仰头是深凹的瞳孔让我看来就是两只黑洞。她用虚弱到极致的语气问我：
“周，你身上有吃的吗？我们好久没吃东西了，好难受啊…”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一再强调身前的是我失踪的队友！并且打算，只要能将他们安全的带回去，我就可以得到一等功，到时候就能升职，远离玉海了！
我缓了缓，四下找了找飞行器的其它部件，舱里有足够的压缩饼干。
我找来找去，最后在刘的背后找到了飞行器的机舱残骸，我打开舱内储备箱，发现里面上百块的饼干都凭空消失了！
火山热流融化掉了吗？
可是为什么储备箱完好无损？又为什么一点食物的气味都没有。
刘拽了拽我的衣服，用解释的语气说：“不好意思，我们太饿了，已经全部吃光了。”
我大愕，一百块！一块能抵一天，一百块！不要命了！
我不相信，开始四处的找，这个地上好像是个什么山洞，除了几块发着恶臭，恶心的大石头，没有什么遮蔽物。
我翻来覆去的找，没有发现一块压缩饼干的包装袋。
“说！”我生气了，明知道在这种未知地，没有食物补给会是多么难熬，“说你们把我地饼干放哪了！”
我快要失去理智，眼睛的伤口撕裂，血腥味很浓。
李再一次爬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小腿：“我们太饿了，全部吃光了，真的，全部，吃光了！”
“疯了！”我忍无可忍，站到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叱骂他们一句：“你们真的是疯了！”
“是的，我们疯了。”坐在角落里的张很冷静的自嘲着。“我们已经疯了很久了，一万年？不对…十万年都有了。”
“你在说什么？”我的愤怒慢慢转为疑惑：“你什么意思。”
张扭过那只似乎随时会从脖子上掉落的头颅，看向我说：“你以为这里是个什么外星球山洞吗？”
“不…”我的疑惑慢慢地加深：“不是吗？”
张冷冷一笑：“要是这样就好了，那样的话还能等到外层的巡星舰队将我们捞回去。周，很难过让你失望了，这里不是，这里不是…”
我的疑惑顷刻间变成恐惧，张是玉海市作战部队最主要的作战队员，拥有超高的洞察力与堪称天才的敏捷思维，他的敌方势力推算与作战演练准确性至今无人能敌。
我的嘴唇颤抖：“这…这是哪？”
张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土星环上一块陨石碎片。由于宇宙战争炮火的剧烈撞击，它飞行的速度，快于弧形星环上任何的游状物。或许是云涡的吸收力让它片刻的停止在朝向地球的云的缝隙上，你才能驾驶飞行器在这里与我们汇合。”
“我们在这里呆了不知道多久。这里的时间是地球的千万倍，我们老得很快，但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死不掉。或许也是时间的关系，或许是宇宙的关系，受伤加速，愈合也会加速，唯有衰老一直前行。“
恐惧如万箭穿心，我迫不及待的走到飞行器机舱前，对着机身检查自己的模样，发现自己的模样并没有变成他们那个样子，我对此竟然有些惊喜，同时恐惧与疑惑不消。
我问张：“为什么我没有变成这样？”
张说：“因为天空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脱离轨道，吸附在天空伤口上的的陨石停止游动，时间也消失了。”
云涡愈合时间最长只需要十秒。
我又问张：“什么时候会开始？”
“不知道，”张摇了摇头，又说：“几年后吧，等天空伤口愈合，陨石又会被弹开，时间也开始了。”
“那…”我的身体开始颤抖：“那…现在怎么办？”
张四顾了一下，犹豫了很久说：“只能尝试修复飞行器了，不过我们都已经老得什么都做不了了。周莉…你一个人行吗？”
“我该怎么做？”听到有希望，我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接着环顾四周：“可是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张说：“我检查了你的事内燃机和催动器，汽油也还剩了不少，既然这些都完好无损，那修坏掉的机翼就好了。”
“有什么东西能修？”我问他：“这里有什么工具吗？”
“没有工具，”他说：“只有一只蛀虫。”
说完他敲了敲身后一块巨大的石板，随着他手指的叩动，石板另一边传来一声接一声诡异的怒吼。
张说：“这里头是一只星际蛀虫，是鲸鱼星系里某个国家制造出来的流行物，负责在星球上采取稀有矿物质。这里面的家伙脑子摔坏了，迷路到了陨石上。不知被哪些星球的浮游物寄生了，长得又大又诡异，我们三个好不容易用枪打死了它，可是时间很快就修复了它的伤口，现在它又活了。周莉，它的身体里面除了寄生物，尾部还有几对不被浮游物侵蚀的高密度金属物，这种金属的形状与机翼无二，再利用功应该也会很强大，只要取出来，利用飞行器的喷火孔进行熔断再焊接到机身上，我想，应该会奏效。”
我还没有因为那一声声的嘶吼反应过来，李爬过来说：“你身上有枪对吧，防护服也完好对吧。”
闻言，我检查一下腰上的枪和身上的防护服，确实都还好。枪里子弹充足，防护服上也只有一些轻微的伤口。
刘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周莉，我们只能靠你了。”
李说：“要是天空伤口愈合，一切就都晚了，你去，去杀了那只虫子，得到它的尾翼！”
其实也可笑，当时有多希望天空愈合，现在就有多希望它反其道而行。
石板后的吼声慢慢停止了，我眼睛上的疼痛也慢慢麻木，我的手摸到了枪上，把枪抽出来，下定决心要生死一战。
我把我的队友们挪到最大的一块石头开，将他们藏得很好。
我连黑蝇都能打得过，这种星际蛀虫再厉害能厉害得到哪去？我把枪口超前，伸出手准备挪动石板。
但是在这时候张突然爬到石头上说：“小心被浮游物寄生，哪样很可能，你也会变成虫子。”
闻言，我退了一步，扎紧了防护服的腰带，然后回头尽量保持自信地说：“会的，放心，我一定会胜利的。”
接着我回过头来慢慢推开石板，石板之内是一个更大的石洞，里面空空荡荡，腥臭非常。
我顺着石板的缝隙慢慢走进去，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那只怪物的踪迹，这不禁让我疑惑非常，就在我准备顺着石板的缝隙钻出去的时候，一滴浓稠的液体掉在我的肩膀上。
由于心神都紧绷的状态，再轻微的响动都能被我感知。
我扭头看向左肩，发现原来不是一滴，而是一滩，浓稠的深红色液体。
顺着它滴落的方向向上看，只见一只巨型的珊瑚状的怪物趴在上边。这怪物没有眼睛，我也不知道它那只下放的触角是不是头颅，我也根本不知道它是不是长了眼睛，也看不到它的尾巴，更别提找到尾翼了。
我被吓到了，惊慌失措中朝它下放的是触角开了一枪。新型枪支子弹的飞出速度与攻击威力不亚于小型炸弹，子弹触碰那一只触角的时候，那只触角顷刻炸裂，火星四溅。
怪物从上下跳下，我看不到它有嘴，但听得见它的嘶吼声。
它擦着我的身体降落，枪内还有五发子弹，只要弹无虚发，消灭它是极有可能的事。
因为胜利过一次，我的自信心又开始上涨。恐惧令我的心神强大。
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地攻击掉了一只触角，迸溅的火星烧掉了大多数的浮游物，一场攻击下来，怪物完败。
一堆崭新的金属物从怪物分崩离析的残体中浮现，其中就有适合做成机翼的尾翼。
那堆金属物不仅能够修复飞行器，还能加固飞行器机身，增加它的承重量与坚固程度。
我带着胜利者的心态，拼尽全力把石板完全推开，接着把那些金属金属拖了出来。
我的三个队友看我走了出来，兴奋无比的跑过来迎接我，他们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或许是太高兴了。
我也非常高兴，他们终于有力气了，我们能一起合作共赢了，就像在玉海守恒区训练，作战的时候一样。
我们尽可能的省油，一次性将金属物熔断，根据张的指示将他们制作成符合飞行器机身的形状，接着焊接上去，尽量加固，避免油箱耗损。
其实好在我带着飞行器去检修了，除了前玻璃和机翼，很多功能都完好无损。
我们齐心协力，焊接了一块挡风金属板，以及一对机翼，张迫不及待地爬到机舱里面打起火试飞。
飞行器缓缓上升，它好了，我的飞行器好了！
然而……
我倒下了。
张停下飞行器的时候，我想上飞行器来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脑勺猛得受创，我整个人在下一刻就晕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我睁开仅有的一只眼，看见李和刘手里都举着一块废弃的金属物，金属物上带着穿刺我头盔和后脑勺后带出的血。
我想问为什么，张了张嘴，脑袋里有些东西死了，我说不出话。
张从飞行器机舱上下来，走到我面前，解释了一句：
“燃料不够四个人。”
接着拔掉了我身后的输氧器，拿走了我的氧气罐，一如昨日地他拍了拍我的肩：
“氧气也是。”
“你眼睛已经受伤了，守恒区你是回不去了。而这里，我们三个待得够久了，我们待不下去了。”
他们几个似乎早就商量好了，执意要将我抛弃。我说不出话，内心已经充满绝望，我情绪激动，咳了好几口血，血腥味浓烈，石板后的浮游物死而复生，慢慢朝我这边爬过来。
张把我稍稍起伏的肩膀按下去，接着拔出我眼里的玻璃碎片，看见血流出来，他笑了一下：
“陨石游动起来，这里的空气会加速血液的流动与流出量，放心，过两分钟，血流干了，你就解脱了。”
李和刘紧接着来到我的身边欲哭无泪，惺惺作态：
“周莉，对不起，对不起，我爸妈还在等我回家，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这句对不起到底是为了让我死得安心，还是为了减少你们心底的愧疚。
你们会愧疚吗？你们连感恩都不会。
没人安慰我如果他们回去，一定会回来救我的话…他们甚至害怕回来。
我的飞行器带着他们逃离洞穴，四周重回沉寂。
不不不…还有他么的一堆金属废物和浮游物在咯咯吱吱个不停。
………
我相信我的队友，可他们到最后都弃我不顾，我相信我的飞行器，它却一度让我陷入绝望，我相信神明，可他们破碎得又如此轻易…
原来，我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只要能活着，变成虫子又有何不可。
……
寄生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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