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远南苑里，温蕴探头瞅了眼外边一片漆黑的夜色，又推了推温昭：“你先进去看看温苒姐……额，温苒。”
“我不！”温昭大声反驳，“你跟她更熟络些，应当你进去。”
温蕴气急败坏地拧着同胞哥哥的肩膀：“可是兄长把这任务交给了你！”
“那我也不想去。”
温昭嘴上嘟嘟囔囔，但想起临行前温晓面上的漠然，身子莫名一颤，脚下却极为诚实地一步一回头走向院门。
忽地他眼眸一亮：“兄长来了！”
只见拐角处那一片浓黑里，渐渐有了些许灯笼亮光。脚步声随着越来越亮的灯火变得清晰起来，温晓从拐角处转出，望着这两小孩，轻抬下巴：“怎么不进去？”
温蕴讷讷回道：“这不……等你嘛。”
先前温家聚集一大群人的时候，温晓借机递给温昭一张纸条。纸上并未说让他们去做什么，而是单单留着温苒在今日诗会上留下的诗句。
温蕴曾听过温苒和那封家公子的一些往事，她也很快明白，这是温晓在帮他们避嫌，不让未出阁女孩的字迹留在他人处。
温晓明显是很照顾温苒的。
那么这种时候塞入一张纸条，用意不言自明。
是以温昭温蕴帮着赶走了一群精神恍惚的侍卫，只独自跟着温苒回到院落。
温昭精神一振，连忙缩回快走到院门的脚步，凑近了温晓：“兄长，你是要单独审问……啊不是，你是要问问温苒姐，她对今夜之事知晓什么内情吗？”
温晓没回答，他只静静看着院门吱呀自内开启，露出温苒寡淡憔悴的面容。温昭温蕴一愣，哗啦啦围了上来，挡在温晓身前。
温苒却是一笑：“兄长是来放我走的吗？”
“点名要你的，是中州之人。”
“中州啊。”
温苒抬头仰望深沉夜色，似乎能从中窥见，那个只存在母亲口中与话本里的地方。
她藏起悲伤，疲惫的目光落在温晓身上。
“兄长信我吗？”她轻声道：“娘从未与我说过她的往事，今夜之事，我也毫不知情。”
“我知道。”
温晓从未怀疑过她。
“我是来问另一个人的。先前你母亲同我交谈时，曾特意提起……温景，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想起温景。”
“温景？”
温苒在灯火下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我记忆里，娘亲与他接触并不多——”
“不过，”温苒蹙起眉，“应很久以前、大概是温景来温家之前。她那阵子十分忙碌，似乎提过一嘴，说是在帮着夫人寻找合适的养子。
“或许在这之间他们有过接触？”
温晓一怔。
自发觉自己是重生之人后，他已有许久未从他人口中听到往事。
更遑论，是那个对他恨之入骨、又在他前世记忆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的，温景。
灯火微晃，树影婆娑。他眼前似起了稀疏风雪，裹着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寒冬冷夜。
昏沉沉的夜里、堆满了枯草的寺庙、摇曳着微弱暖意的火光，身前是数十个衣着单薄、比他稍小一些的孩童。
谢夫人牵着他的手，温柔对他说：“旭儿，去挑一个作为你未来的弟弟吧。”
他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堆上前，门外的风雪却忽然大了起来，一股脑吹开寺庙破旧的门。细细碎碎的雪絮夹着风儿卷入室内，扑灭了火把，迷了他的眼。
他退到角落避开寒冷，待寺庙里重新亮起灯火后，却看到一个同样挤在角落的孩子。
那小孩被其他人排挤到小角落里，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那双黑瞳透过杂乱的碎发，像是不敢置信般，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温晓。
温晓对上那双黑亮的眼瞳，看着那双瞳孔里，似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惊喜、欢悦，与畏缩、自弃。
谢夫人走上前，皱着眉随意扫了眼这孩子，问：“旭儿，决定好了吗？”
“就他吧。”
他一眼不眨，小声说道，又从口袋里拿出前段日子求来的红绳，小心翼翼奔向那双黑瞳。
他绕过火把，一步步向那浑身僵硬的小孩儿靠近。他就像是面对府里另一些弟弟妹妹般，对着这孩子也笑了笑。
那双极亮的黑瞳恍恍惚惚地划过他面容，又呆呆愣愣望着他半跪下身子，看着他低下头，挽起破旧的袖口，为那脏污的手腕，系上祝愿平板顺遂、消灾除厄的亮色红绳。
他细细打量小孩儿的模样，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发顶。
“旭儿，”谢夫人又在一旁唤道，“为你的弟弟，起个名字吧。”
他思索了一阵，看着这双仍盛满复杂情绪的黑瞳，讨好般小声地笑了。
“要不，唤你温景罢？温景……阿景，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兄长了！”
记忆中的自己背对着火光欢天喜地地笑着，兴奋地举起“温景”带上红绳的手腕，却没去管自己层层衣袖滑下，露出同样一截，系着红绳的手腕。
“兄长，”温蕴悄悄拉了一下温晓的衣袖，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啦？”
寺庙火光带着风雪一点一点远离，温晓思绪缓缓从多年前抽离，他正欲开头，却猛然一顿。
红绳……
红绳？
——那个出现在前世看不清面容的白衣仙尊手上，被珍之又珍地保护起来，又不慎沾上血液的红绳——
温晓惊愕至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险些踏入一侧刚冒尖的绿草地里。
难怪……
难怪他搜寻仅有的记忆，却怎么也找不到温景的踪迹——
原来那名仙尊，就是温景！
所以他最后，是死在，温景手上。
被那个曾黏在自己身后，又怨恨自己将他拉入温家这个火坑的温景，所杀。
“兄长！”
温苒跟着唤他。
“你这是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
温晓笑了一声。手上灯笼受不住动作摇晃，终究在一阵微寒春风后，缓缓灭去。
他在一片昏黑里缓缓捂上自己双眼，任由湿润沾了他眼睫。
他该为温景感到高兴的。
从流落街头被人牙子发卖，又到来了温家却过不上好日子，再到凭借自身努力，一步步走到中州。
最后，竟成了前世里的独开一面的仙尊。
更是威名赫赫的盟主。
多么遥不可及的称谓啊。
同他前世成了魔尊一样不可思议。
却又如同过往与现在，依旧对立着、注定着未来会有生死一仗。
也难怪……他在梦中，会甘愿死在这人手中。
当温昭小心点起另一盏灯火后，他忽地觉得周边有些冷意，抬眼瞧了瞧温晓，却发觉兄长藏在漂亮面容下的神色，比这几日里还要冷淡。
他又瞅了眼对面失了所有悲伤的温苒，突然头疼，他这些哥哥姐姐们可真难以捉摸啊。
“温苒，”温晓将灯笼塞到温昭手上，自己上前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询问，“你之前，是想逃吗？”
温苒偏头看他：“兄长为何这么问？”
“柳氏从始至终都未对我下死手。”
温晓对上女子视线。
“她将最后一张牌，压在了我身上。
“她与妖族并不同心，突兀提起去了中州的温景，或许早已知道中州来人，而妖族在清州，难成气候。”
“这太牵强了，兄长怎么会从这边联想到我想逃呢？”
“柳氏本可在中州大能手下留一条性命，但她却主动求死。”
先前种种不合理之处在温晓脑海快速掠过，他皱起了眉，继续说道：“你并未有过多悲伤，你是早已清楚，她的死亡是在对温家之事一个交代，对吗？而你……你的存在对中州那位援手而言，无关紧要。”
“可若我逃了，哪怕再不起眼，只需中州那人一句问话，温家便可能从此消失。”
“不会的。”
温晓摇头。
他又退了一步，重新步入黑暗中。
“让温昭温蕴护送你离开清州吧。
“就当……是柳氏让我想起往事的报酬。”
让他明白了困惑自己多年的答案，他的弟弟，原在中州混得风生水起。
“这不行！”
温昭、温蕴的反应最为激烈，直接上前站在温晓跟前。
“兄长忘了吗？来的那位姐姐，可是中州天盟、天盟首徒——”温蕴叉着腰拦住温晓欲离去的步子，“那可是，未来的盟主呀！”
“盟主？”
温晓脚步一顿。
天盟后来的盟主，不是温景吗？
“就是可以号令中州与下九重所有修真者的——天盟盟主！这可是修真者穷极终身，能抵达最高的身份了！”
温蕴大声嚷嚷，紧接着又小声补充：“也就那几个只顾清州一亩三分地的前辈们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敢抢她功劳。”
温晓脑子越加混沌。他蹙起眉，又想起林文兮走前特意与他说的那句“似乎见过”。
这可真是一团杂线，理也理不开。
温晓垂着头，望着不远处随着树影摇曳的一角衣裳，久久无声。温昭、温蕴似毫无察觉，过了半晌，他只能摇摇头又道：“无妨，按我说的做便是。”
“兄长！”
温昭、温蕴皆是一震。
他们虽不像普通人那般畏惧妖物，但骨子里也深深记着，“非我族者、其心必异”之类的话。他们与温苒相处不久，又被柳氏一阵恐吓，自然不像温晓那般轻描淡写。
“若是、若是温苒姐以后——”
“不会的。”
温晓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打断二人。
他先前并未想过放温苒逃跑，但既然承了柳氏之“情”，又加看着温苒长大，他这个做兄长的，总归有责任护着底下的弟弟妹妹。
……无论那人是温景，还是温苒、温承等人。
温蕴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可她盯着兄长阿姐看了阵，看着这两几乎如出一辙的冷淡面容，也只能气呼呼地一跺脚，拉着温昭走在前头。
“出了温家附近，再用能瞬移的符箓。”
温晓看着三人背影，叮嘱了一句。
“我便不送了。”
最后那句话是说给温苒听的。
温苒脚步一顿，声音循着晚风传开：“兄长也莫忘了，封公子的事情。”
语罢，她一件行李也未带上，脚步由慢转快，最后竟是大步流星追上温昭二人，浅色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决绝离开这座生活了十来年的宅子。
等周遭风声渐歇，温晓面上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他偏过头，瞧着仍在微微摇曳的树影，轻声唤道：
“林姑娘。”
好嘛，连名字都是对象给取的[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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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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