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川沉默着,指腹缓缓摩挲冰凉杯沿。
他坐在平时最常光顾的茶馆,耳边不时传来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这本该是极为惬意的放松时刻。
可因着眼前这温家公子的突然出现,以及那一番半是激愤半是诚恳的言辞,如石落湖,激起层层疑虑。
封家作为被贬皇亲,多年来一直与当今圣上貌合神离,连前段时候召婿都表现得兴致缺缺,令得圣上心头那根刺,扎得越发深刻。
若真有其事……这等丑闻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把柄!
至于那温家……
“你方才说,陆家查出温景在‘千篁境’?”
魏川忽然开口,转向温晓先前铺垫的话题。
“陆家竟有这等通天本事?”
温晓心中一凛,知道魏川的试探开始了。
他坦然回道:“正是。起初陆公子只说能与驻守两界通道的‘梁家’搭话,我便不抱希望地托他去查一查,可谁知……”
他眼眶微微泛红,眉目间皆是对所托非人的懊悔之色。
魏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说,‘今日所言,绝非虚言’?那便从最开始的‘千篁境’开始查证吧,让我看看陆家是否真有深入中州的本事!”
仅是这一眼,温晓便知自己赌对了。
不探封家丑闻,反倒从温景行踪追起,这恰恰说明魏川心里已先信了三分。
而这人对修真者的厌恶,也非表面那么简单,兴许魏川与修真界的牵扯,比那位货真价实的修真者黄宇,更为复杂。
即便他无法接触上界,也不代表他背后的大渊国、城主府,无法触及中州。
“今日之事,魏某记下了。”
魏川将温晓先前沏的那杯冷透的茶水,重新推回温晓面前。
“看在这消息的份上,我也送温公子一句吧。”
“清州地不广,水却深得很。你既选择做这第一个搅浑潭水的人,便该清楚,比你强大的不止一家。望你日后别阴沟里翻了船,反被自家人将了一军。”
语罢,魏川低笑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温晓望着魏川略有些急切的背影,吐出一口浊气,静待袖内轻颤的手渐渐平静。
成了。
魏川以为,他费尽心思是求自保,是为了拉陆、封二家下水,引起清州震荡浑水摸鱼……
可在温晓心中,这所有的加在一块,都抵不过那三个字——
“千篁境”。
温景所在之地。
温晓在茶馆里静坐了大半个白日,直到暮色升起,才拖着困倦的身子回到温府。
一进院门,便见竹生低垂着脑袋,正受着青泽的数落。
“你这新来的怎么回事啊?少爷出门,你不跟在身边伺候,反倒私自出府偷玩?”
竹生与青泽年纪相仿,自是不服,他抬起头瞅了青泽一眼,反驳道:“我是奉少爷之命去送信……”
“送信跟你玩忽职守有什么关系?我看就是你贪玩儿,借着送信名义去逍遥了!”
“青泽哥,我真的是去送信——”竹生气恼地强调着,正要继续争辩,却眼尖地瞥见温晓踏入庭院的身影,顿时吞下所有委屈,低头唤道,“少爷。”
温晓笑了笑,问他:“信送到封公子手上了?”
“送到了。”
竹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尚存灼热的面孔,又低眉顺眼地回道:“我在封府门外候了几个时辰,正巧遇到封公子从外边回来。”
“嗯。”
温晓面上没多的表情,他仔细看了看竹生面上明显的晒伤,又对青泽吩咐:“你带他下去抹些清凉膏药,今夜就让他好生歇息,不用过来伺候了。”
未等二人应下,他便踏过黄昏下的树影,径直走向屋内。
待到月色升起,青泽也回到了东苑。
“少爷。”
兴许是近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青泽眉宇间也失了往日跳脱,添了几分沉静。他端着消暑的甜汤,挪着步子送到温晓案头。
“竹生……是不是和那边有点关系啊?”
他朝主院的方向,努了努嘴。
“前些日子主院的侍卫还提起他,夸他沉稳、可堪大用,但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嗯。”温晓正支着手看一卷古籍,不时翻动几页。他似对青泽的话语不感兴趣,只应了声,好半晌也没下文。
青泽又小心翼翼地观察温晓的神色,声音更低了些:“少爷,我今早在西苑……见到夫人了。”
母亲?
温晓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低声应了句。
青泽见温晓反应平平,心中一阵焦急,鼓起勇气说道:“夫人……夫人问了我几个问题。她说昨夜就想问我的,但因着旁的事,耽搁了。”
温晓又翻过一页:“她都问了什么?”
“她问我……”青泽欲言又止,低头绞着衣袖,直觉接下来的话会让温晓不悦。
他顿了好半会,见温晓也未催促,终究眼睛一闭,豁出去了:“夫人问我,与你定下……呃,终生的是何人。”
他急忙补充:“……但!但我没有告诉夫人!我说我不知道!”
“嗯。”
温晓极为冷淡地又应了一声。
青泽有些茫然:“少爷……你不觉得夫人突然询问,很奇怪吗?”
“自然怪异。”
温晓低笑。
“不过也非无迹可寻,她或许早已查到风合景的存在。你别忘了……当初随我们一道前往君家的几名侍卫,至今仍在府中。更不用说……还有一人,也曾是她的眼线。”
“图、图道长!”
青泽脱口而出。
“正是。”温晓蹙起了眉。
“图千屹过于神秘,我本打算好好查查他,奈何君家事故频发,根本顾不上这人。”
何止是顾不上图千屹呢,就连与风合景的离别,也那般仓促潦草。
“定是那图千屹说了坏话!”
青泽气得咬牙切齿。
“要不然夫人怎会突然截我们的信,今早又来试探?都怪他!”
温晓却陷入了沉默,目光久久定在一角书页上。
等青泽识趣地去忙其他事情时,他才似忽然想起般,语气平淡地说道:“温容明日回来。”
青泽一愣:“上次回信时,容大哥不是说还需再过半月才能回到吗?”
“我让他提前动身了。”
温晓仍在低头看着书。
可那些笔墨之辞,却如此晦涩,令他心烦得看不进去。
青泽又是一怔,他清晰记得,最近几回与温容的信件往来,都是由他代笔的。
少爷又是何时……
他不敢问,更不敢再看温晓。
他与温晓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头一回感到如此惶恐不安。
“明日晨起,你随温致出一趟远门吧。”
温晓淡淡说道。
“——少爷?”
“青泽。”温晓终于放弃与纸上张牙舞爪的文字较劲。他借着灯火看向角落里的少年,颇有些头疼。
“你如今不适合待在温家。”
青泽仍是愣愣的,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温晓继续说道:“温致虽性子暴躁,但他惧我。他知你是我的人,路上不会为难你的。”
“可我不想去……”青泽心一紧,追着温晓的话音恳求,“少爷,是不是因为我搞砸了许多事,连累你被夫人误解……”
温晓只摇了摇头:“那些都过去了。但今日,你不该去西苑的。”
“西苑?”青泽满脸困惑,“是管事喊我去的——”
“那也不该去。”温晓打断他,“你是东苑的人,更是我的贴身小厮,府中任何管事,都不能越过我,指使你。
“况且,你与主院的人走得太近了。”
“可……”青泽嗫嚅着,还想着辩解。
“从君家之行你向外透露玄天宗,到昨日取信被瓮中捉鳖,再到今日不分轻重应召而去……青泽,我无法再护你周全了。”
若温家还是先前的小打小闹,那便也罢了。哪怕没有青诀嘱托,他也会同往日一样护住着这个虽非血亲、却胜似亲人的小孩。
可如今,他为了攀上城主府,一举得罪清州两个权贵——陆家与封家,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更遑论,他还与整个温府离了心。
这种情况下连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护住青泽?
温晓又按了按额头,避开了青泽湿漉的视线,沉声说道:“青泽,你必须离开温家。你知晓的太多了,以母亲如今的戒心,她只会选择从你身上撬出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青泽想起谢夫人今早温和询问的模样,心中仍存一丝侥幸,“夫人问我时,面色很是和善,她或许只是……”
纵使昨夜亲历了谢夫人的变脸,但在青泽心里,谢夫人仍是个好人。
是个会督促他学业的好人,是时不时念起青诀的好人,更是这个庞然、冷酷的温家里,唯一一个会关心他家少爷的好人。
“会不会,是我们多虑了?”
千言万语皆汇于一句,青泽大胆踏出角落,哀求道:“少爷,我不想离开您身边……”
温晓合上书册,轻轻推至书案前。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却依旧冷静:“明日辰时你到府外,随温致启程。”
窗外月色朦胧地渗过纱窗,映在温晓半边面容上。
他已是累极,只盼着城主府那边能尽快传来消息,只盼着这场横跨两世、纠缠不休的“闹剧”,能早些落幕。
更盼着能送走这个窒息的夏天,迎来,他所期盼的秋日。
迎来,他所盼望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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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护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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