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夏末将至，清州的空气也染上几分燥意。天日高悬，日子一日比一日煎熬。
温晓不愿直面与青泽的离去，他早早出了府，这一日都坐在自家玉铺的临街雅楼里。
凭栏而坐，望着楼下熙攘人群，不时低头写上几字，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封霁明找上门时，他恰在低头写信，错过了这人从街头一路疾行的迫切模样。
直到玉铺的伙计引着封霁明上了二楼，他才如梦初醒，目光掠过封霁明一身的狼狈，微微蹙起眉。
温晓起身相迎：“霁明兄才从皇都回来，怎不在府上歇息，转头来这儿寻我了？”
玉铺的伙计是温晓一手带起的，见气氛微妙，赶在封霁明开口前就已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壶新沏的花茶。
封霁明细细盯着温晓：“你昨日，为何要拒绝我？”
他指的是温晓托竹生送去的回信。
他似有些委屈，撇过头望向屋角，声音也沉沉闷闷：“我本以为你会来的，陆家的宴席都不敢久留，草草应付就匆忙赶回，可你……”
温晓看了眼写到一半的纸张，略作沉吟，还是决定先安抚眼前情绪不稳的人：“我近来有些忙碌，实在寻不出空档。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向你赔罪可好？”
“你忙？”
封霁明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林兄在忙、何兄在忙，到现在，连你也忙起来了？”
温晓正欲收拾笔墨的手顿住，他侧过身子，重新看向封霁明。
“一个个原本有召必应的好友，到现在又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你们究竟是真有要事缠身，还是知我落魄，瞧我不起，在躲着我？”
封霁明越说越激动，像在宣泄连日的怒火。
“霁明兄！”温晓皱眉打断，“你先坐下，喝口茶冷静些再说。”
封霁明被温晓忽然冷下的声音喝得一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羞恼与颓丧交错着，最终不甘地低下头，跌坐在温晓对面。
“我……方才失态了，对不住。”
温晓安静走回书桌，面无表情将那些纸张合起，推到另一边。
待他回到茶桌上，封霁明已安静了许多，捧着个空的茶杯，神色恍惚。
见温晓落了座，封霁明迫不及待地解释：“我不是有意凶你，只是……只是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我从皇都回来，心里堵得慌。”
封家竟也生了事端？
温晓心底略一思索，提起茶壶，为封霁明斟了杯茶，道：“霁明兄若不介意，不妨与我一诉？”
“……我此次前往皇都，是为公主择婿。奈何圣上对我封家冷淡，我自然是落选了。不料回到家中……”
封霁明面上神情难以言喻，他顿了几顿，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温晓沉着清泉的眼眸，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诉来。
“甫一进门，就见母亲面色难看，而父亲竟领了个陌生姑娘，说是、从今往后便是我的妹妹，是封家的嫡女！”
“咳咳咳！”
温晓一口茶水呛在喉间。
他掩着手帕连连摆手，拒绝了封霁明空洞的关心。
待气息好不容易平复，温晓难以置信地看向封霁明：“你是说，封伯父领回一个外室女，还要记作嫡女？”
他前脚刚向城主府捅出封家丑闻，后脚封家却光明正大领回一外室女？这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封家并不在乎外人谈资，甚至不惧圣上震怒？！
“不。”
封霁明摇了摇头，面色依旧不太好看。
“那是我三叔家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女，可父亲却想将她记到我母亲名下！”
原是虚惊一场。
温晓暗中松了口气，旋即又觉荒谬好笑。
封家主子统共三人，封夫人体弱，封家明面也就封霁明一子。这人还曾羡慕温家人丁兴旺，如今真给了他一个妹妹，他又不乐意了。
温晓斟酌着措辞，试图安抚：“封伯父此举定有他意，霁明兄还是放宽心，不必过多忧虑。”
“不，你是不清楚我家中情况……”封霁明猛地抬起阴沉的脸，情绪再度激动起来，“他那是嫌我没用，当不成驸马！
“他如今领个女孩来，硬塞给她嫡女身份，不就是想将她作为筹码，送去攀附权贵，好稳固封家的地位吗！”
温晓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一环。
但细细思索，这也确实是那个为保秘密能狠心灭口的封家主，会做的事情。
但这些事温晓不便言论，只能安静听着封霁明叙述，慢慢从中听来这人的委屈与不满。
“昨日陆家的宴席，父亲也领了她去，席间三言两语间就将她许给陆兄作妾室……陆云楚那厮接受得倒是快，一上来就喊我‘大哥’！他见我面色不好，还问我、问我为何生气！”
陆云楚！
温晓心中一动。铺垫了这么久，总算听见这个名字了。
封霁明说累了，颓然抱着脑袋，声音闷闷地传出：“我知父亲是为了封家，但我……真有那么不堪吗？从前需靠公主在圣上跟前演戏，如今又需靠着献妹去攀附陆家……难道我与陆云楚自小的情分，就如此不够格？！
“无法依靠交情，与陆家彻底捆绑——”
他话到一半猛然停住，像是触到了什么禁忌，面上浮现出几缕慌张。
温晓对他的未尽之言心知肚明，不过是陆家与封家正式结盟罢了。
他佯装未觉，贴心地为封霁明重新斟了一杯热茶。
雅间陷入难言的沉默，只余窗外街道熙攘的人声。
封霁明盯着杯中晃动的冷茶，眼神变幻不定。忽地，他抬起了头，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温晓，喑哑地问：“温兄，你实话告诉我，温家是否也……？”
温晓摇头失笑：“家中的事有父母管着，我并不清楚。”
“那你当初，为何主动与我结交？
“是否也同我父亲利用他人那般，只是为了利用我……寻到……温景？”
温晓端着茶盏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瞬间溅满他手背，又向着手腕处滚去，烫红了一大片皮肤。
他却无暇顾忌，面上笑意瞬间凝固，眼中只剩惊骇，定定望着杯中只余一半的茶水。
温景！
封霁明怎会知道温景？还知道……自己接近他，确实与温景有关？！
能让生性直爽的封霁明顿悟，恐怕……只有陆云楚能做到了！
所以这人，不仅查到了“千篁境”，更顺着将手探进温家与谢家？从中发现自己最初接近封霁明的动机，也不在话下！
这可真是……一语成谶……
温晓昨日还编着谎话，谎称是由陆云楚发现的身世，如今这一看，陆云楚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只怕距离真相，仅一步之遥！
温晓背靠着阳光洒下的墙壁，一股凉意却从脚底窜上。只觉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秘密，在陆云楚面前通通成了笑话！
封霁明紧紧盯着温晓骤变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浇灭。
苦涩、愤怒、徒然。自他前往皇都，再到今日幻想破灭，这一路受的所有气交织着缠上他，令他只能惨然地扯出一丝嘲讽：“看来是真的了。你对我并没有……你只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罢了。”
“陆云楚没有骗我，可你和我父亲，都在骗我。”
“你温晓走得每一步，都带着算计……而我父亲说好与我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却背着她藏了莺莺燕燕……”
“封霁明！”
温晓失声喊道。
他眼睫颤了几颤，迅速压下所有惊愕，声音带着封霁明从未见过的强硬，甚至失了一贯的温和。
“不要告诉你父亲！
“关于温景、关于过去，一个词都不要去问！”
封霁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势震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应。
温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上窜出的冰冷，仍让支着茶桌的手臂微微颤抖。
他看着封霁明受伤又困惑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
他利用封霁明是真，但这份友情也是真的，并非全是虚假。
“有些事情远比你想的更为复杂，无论是我的所作所为，还是你父亲的一言一行。”温晓试图将声音放低了些，让那话语中的恳求，更为真切，“温景的事全然怪我，但他的身世究竟是真是假，无人能说透！你现在追问，只会置你母亲、置整个封家不利！”
他上前了一步，补上封霁明先前退后的空位，目光灼灼逼视着这个局里，唯一清白的人。
“信我这一次，封霁明。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你只需成为一个‘局外人’，等下次、等后续见面，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若最终城主府险胜，我也会尽力，保你一命。
温晓吞下未尽之言，疲惫地坐回椅上。
封霁明怔怔地望着眼前“好友”，看着他眼中深切的忧虑，听着那近乎恳求的承诺，满腔的愤怒与质问都被堵在喉间，就同昨日面对陆云楚时那般，看着对方陌生的神采，只剩一片不知所措。
他们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唯独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雅间内一片寂静，窗外却依旧喧嚷，这世界，不会为了任何一人停滞脚步。
好耶，又送走一位，让我们恭喜青泽与封霁明短暂杀青（不是）
总得来说，温晓同学对封公子是纯友谊 纯利用，各占一半。所以他也会对封公子愧疚。
封公子对温晓同学则是友谊加一点朦胧喜欢，但这点不多，不足以支撑他去向温晓坦白（他甚至有点恐同……）
封公子追求的是“纯粹”，对如今的他来说，温晓和陆云楚都不再是“朋友”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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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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