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利雅得的清晨。
“居庸,从这里去机场的路况有些复杂,我们再不出发,恐怕真的来不及了。”乔琪坐在车子后排,对一直站在车外朝楼上房间窗口凝望着的郑居庸,小心翼翼得提醒着,语气再没有过往的颐指气使,只有礼貌与谨慎。她没想到,他早已做好了回国的准备,对此,她心存侥幸,为免变数,她一切顺着他,像以前郑居庸顺着她那般。
1206号房间的窗帘,终于撇动了一下。
郑居庸仰着脸,心满意足得笑了笑,转身上了车:“走吧。”
他就这样默默离开了,在某个刻意回避却又忍不住跟随他的目光下。
“呵,郑居庸,真有你的!”管盈在窗帘后捏紧了拳头,她第一次有了被分手、被遗弃、被玩耍的感觉,可恶!
响起几下敲门声,外面站着的,是一脸疲惫的Daniel:“早,我们也该出发了。”他看透了她,并掐准了时间。
管盈回头看了一眼窗帘,知道自己露了馅:“早。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
“团队还需要你的辅助。”Daniel找到了一个不容她拒绝,又不至于显得他过于卑微的理由。关于她与郑居庸的“隐秘私会”,对他来说是最沉痛的打击,他几乎挣扎了一整夜,才打起精神来面对管盈。
在这一点上,Daniel和郑居庸是同一类人,百般自苦之后,他们仍会多情得选择隐忍和体面。管盈轻叹了一声,默默与他同行。
经过1205号房间时,她突然觉得与郑居庸这样不清不楚得分开了也好,毕竟许多事情搞清楚了反而让人举棋不定,不如大家就当玩乐一场!
Daniel在旁,苦涩得维持着笑容:“管盈,答应我,至少接下来的几天,不要再被任何人分心,可以吗?”
她瞥向1205的视线,再一次不经意间灼伤了他的自尊。
回到办公室后,Daniel埋头工作。在他不对管盈说话的时候,管盈自觉得安静在旁,或继续帮团队做些文件整理的工作,或忙着处理她和Wilson教授之间的课题研究。对于郑居庸和她的关系,她没有再解释什么;对于郑居庸和“情人”的离开,她也没有失落什么,她似乎真的没有再为什么人分心过。
针对华钢等几家中国钢企的反倾销调查行动,很快被官方正式提上日程。
华钢的证据准备详尽,且经过以Daniel为首的国内外律师团队与调查组的数轮抗辩,官方竟首次接受了中国企业的主要原材料实际采购成本。然而提前得知该结果的当地钢联却迅猛反扑,其疯狂程度远超预期,即使Daniel将一笔有理有据的经济账摆在他们面前,也只是说动了半分。剩下半分则在于,钢联要阻止此结果成为未来先例,这超出了经济范畴。
应诉工作出了变数,原本如期利好的终裁结果,被卡在了半空中,迟迟悬而不落。
原本信心满满的Daniel,突然感到棘手起来,面对管盈,他总后悔先前对她太过言之凿凿。正因在管盈面前大感挫败,Daniel累日在外奔走,一天中待在办公室的时间渐渐少得可怜,如此一来,李总常常寻不见他,郁闷起来便在办公室里成日抽烟,且越抽越凶,因而又使得国内外律师团队的工作氛围也都跟着紧张起来。
管盈开始了回西雅图的倒计时。
这日,秘书来关心她的行程:“管经理,听说你已经改签过一次机票。”
管盈:“是的,本该半个月前就离开的。”
秘书难为情道:“能不能再改签一次?我是说...我们可以重新为您订票,订头等舱。长途旅行嘛,总要舒服一些才好的。”
管盈笑了笑:“谢谢,不过我已经耽误了半个月的课业,我需要尽快赶回去。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相信我,Daniel不会半途而废的,他只是需要时间,你们该相信自己的选择,他是最优秀的国际律师。而且这种级别的案子,也绝不是半个月就可以解决的,这一点,我想大家也都是有共识的。”
“当然,当然,好事多磨,呵呵...”秘书有些挫败,但仍再接再励,争取道:“就不能再待半个月吗?任何条件,李总都可以答应您。毕竟,管经理在这里,大家都会觉得心安一些。”
秘书的言外之意,当然不是“大家”,而是Daniel。
关于这一点,她该感谢Daniel。当初与他谈条件时,他并没有为了“霸占”她,而故意拖长应诉时间,当然,认为半个月足以扭转局势,也可见Daniel对他自己的实力十分有信心。
如此想来,她确实忽略了Daniel的心情。
管盈思索了片刻,回道:“以我对Daniel的了解,在这种时候,如果我继续留下来,也许反而会令他更感到心乱。请转告李总,请他放心,在我离开沙特之前,我会争取和Daniel好好谈一谈的。而且,回西雅图之后,我也会继续和我的导师Wilson教授一起研究这方面的材料,有时候旁观者清,也许能帮助大家找到新的突破口。”
秘书听后,觉得有道理,只好点头:“也好,最近办公室里的氛围比较消沉,不如明天晚上,我们为管经理办一场欢送会吧,大家也都可以放松一下。”
大概也只有在管盈的欢送会上,李总才有可能抓住Daniel一段时间吧。
......
管盈临行前的晚上,在李总秘书的精心筹备下,欢送会举办的很顺利,大家紧张忙碌了许久,终于有了短暂的喘歇时光,尽情玩乐直到临近午夜才结束。
与最后一拨同事道别后,Daniel默契地承担了送管盈回酒店的任务,只是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开口。车子很快在酒店门口停下,两人一起走过大厅,走进电梯,走向十二楼的房间...
直到站在1206号的房门前,Daniel也没能对她说出一句道别的话来。
管盈在关门前,看着他转身回对面的背影,还是鼓起了勇气:“Daniel,我们喝一杯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买到威士忌的!”
Daniel转过身来:“你要喝酒?现在?”
管盈笑起来:“不行吗?”
Daniel犹豫道:“这个时候...我确实知道一个地方,不过离这里有些远,而且你明天上午的飞机...”
管盈干脆走出门来:“那我们更该抓紧时间,走呀!”
这对于循规蹈矩的Daniel来说,未免有些疯狂,他跟在她身后,仍不断确认:“你是认真的吗?现在这时候?”
管盈干脆回身拉着他一起跑:“不是凡事都要那么认真的嘛,你啰里八嗦的,是不是不敢?”
Daniel被她带动,久违得笑了一下,释去了连日来的压抑心绪,与她一起跑起来:“好吧,你得感谢你的[共犯]是个有分寸的律师。”
车子驶过市区,驶进了一座白色独幢豪宅,管家是一位英国人,惺忪着睡眼为他二人开门点灯,并小心翼翼送来一只黑色的木桶。
“这是哈桑的一处私宅,这里的管家很有办法。”Daniel指了指那只木桶的开关,将一只杯子递给管盈,而后对那管家点头以示打扰和谢意。
那管家笑着退了出去。
管盈环视这幢房子里的装饰,尽是西式装修,又见他与这里的管家颇有默契,心中了然几分:“哈桑可从不喝酒。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为你准备的?”
为了打散冰块,Daniel抱住冰桶用力晃了晃:“你总是这样聪明。”
“Daniel,你真的打算留下来为哈桑家族服务么?”
“你觉得如何?”
“如果只是为了我,我会很难过的。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被困在这里。”
Daniel为她夹了冰块,管盈将手中的杯子凑过去接住,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冷冽的声响来。
“作为朋友?”
“作为朋友。”
如同最后宣判,Daniel面色凝重。
安静了数秒,Daniel轻轻旋转木桶上的开关,为自己接了半杯黑色的液体,凑到鼻尖嗅了嗅:“知道吗?如果有人举报,我们会被拘禁至少六个月。”
管盈同样面色凝重:“喔!恐怕这就是哈桑为了留下你的陷阱!”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个聪明人,不约而同听懂了各自的玩笑话,默契得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
“我也不是开玩笑。”
笑罢,管盈自顾接过一杯,仰头一口喝下:“哈,我就知道,这是果汁嘛!你这个人呀,连一点错事都不会做!”
Daniel苦笑着摇头,将自己手中半杯喝下:“只有你,总是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管盈坦然:“所以,我非常不适合你。”
Daniel看向她,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你看,我又输了。”
管盈看了看时间,已过了午夜。
“Daniel,我们该好好道别,别像上次那样匆忙。”
“你打算花一个晚上和我道别?”
“嗯,够不够?”
“哈哈,谢谢。至少这一点,你让我赢过了那位郑先生。”
提到郑居庸,管盈不作声。
Daniel惆怅道:“你那时,不想和他道别,对吗?这种感觉,我明白。”
管盈:“Daniel,对不起。”
Daniel笑着放下杯子:“我和哈桑有约定,就像你和我之间有约定一样,时间到了自然会离开,你不必因此为我担心和难过。”
她当然不是为此道歉,也知道这不过是他认输的一种婉转罢了。
管盈却抓住了机会:“如果哈桑和他的家族为难你,你会向你的家族求助吗?”
提到他的家族,换做Daniel沉默了。
管盈也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也许你不信,以前我也恨过我的家人,我恨我爸爸只知道在外面做生意,我恨我妈妈将我寄养在别人家,我恨养我的叔婶是为了让我嫁给他们的儿子,我恨那破旧钢厂的责任砸在我的肩膀上。”
Daniel默默为她重新接了一杯黑乎乎却十分甜蜜的椰枣果汁。
管盈继续道:“但是前几天,突然有一个人,跑来跟我讲有关她家人的故事,那些故事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几乎令我窒息。我无法再讨厌她,我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会成为那样的一个她,她没有被她的家人好好爱过,所以她也不懂得爱任何人,她连她自己也是不爱的...Daniel,我们该为自己感到幸运,我们之所以懂得爱,我们之所以拥有现在,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都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家人。这一点都不丢人,也不违背自我和自由,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老的,而且我们会变得越来越像他们...”
Daniel:“不,我会感谢他们,但我不会成为他们。”
管盈:“很遗憾,你已经是他们了...为了留下我,李总的秘书明知我不答应,还是三番两次得提议为我改签机票,但你却从没提过,你是后悔的,但你无法违背自己内心严格的契约精神。那天晚上,在酒店的顶层,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你在第二天还是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换其他人早就甩胳膊走人了,但你的职业道德不允许你这样做,某种程度上,我利用了你这点。”
Daniel摆摆手:“不,这只是作为律师的基本素养。”
管盈不禁笑起来:“哈,恐怕只有你,说这些是基本素养。好,那么,自从那天,当你知道他就住在我旁边的1205号房间,你为什么从不问我,而总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我猜,你是不想让我难堪吧。就算这是我的猜测,但在迪拜呢,在我的宿舍楼下,在他突然回来的那天晚上,那些亲吻,你该知道意味着什么,你怎么做到离开的?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在楼下等我,直到最后时刻,你竟然都没有上楼把门踹开!”
Daniel转过身来,震惊得、怀疑得、懊悔得问道:“我想那么做的!”
管盈用一种同情得眼光看着他:“但你是一个真正的绅士。”
“我讨厌这句话。”
“就像你讨厌你的家族。”
Daniel痛苦得坐下时,双手无力得垂在座椅把手边。
管盈喝下他递过来的第二杯果汁,似乎这才品出了一点酿酵的余味:“承认吧,Daniel。我们任何人都挣脱不了,好的、坏的,它都已经刻入了我们的骨髓,和我们融为了一体。你的教养、你的学识、你的经历,全都来自它,它与生俱来,如影随形,像命运。”
“你要我接受这一切?”
“我们已经是幸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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