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和十三年,夏。
耀眼的日光透过直棂窗,洒进夯实的地面,光影中尘埃起起伏伏,没个尽头。
忽地,吱呀一声响,晏菱一手呈托盘,一手推门而入,将托盘置于屋中的四方桌上,行至床沿,掀开半旧的天青色床帐,看着里间少年,低低唤了一声“阿弟”。
那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克制的哽咽。
她搀扶弟弟半坐起身,晏迟朝晏菱扯了扯唇角。只他乌发披散,面色苍白,眼角下残留淤青,愈发显得虚弱。
晏菱鼻头一酸,险落了泪,转身取汤碗时,忙睁大眼把眼泪憋回去。
她端着碗在床沿坐下,递给弟弟:“你最喜欢的醪糟汤元子,不烫了,正适合吃。”
汤色乳白,微微冒着热气,豆大的汤元子浮浮沉沉。
晏迟道了声谢,接过瓷碗,缓缓吃起来。
淡淡的米香清甜顺着喉咙一路下滑,安抚叫嚣的肠胃。
少顷,瓷碗见底。晏菱这才将四方桌上的药汤递来,苦涩之味弥漫,激的晏迟皱了皱眉,晏菱正要哄劝,晏迟接过药碗一口饮尽,晏菱眉宇间的忧色才淡了,她又叮嘱几句,拿着空碗离开。
屋外传来低语,夹杂压抑的泣声,很快又压下,寂静无音。
晏迟睡不着,半坐在床上,盯着窗下光影出神。
昨儿午后,收拾了猪肉摊子回村的高屠户,刚要进村口,听见村外的浔河有动静,探头一瞧,竟见河中沉浮着一个人。他当即蹬了鞋,一个猛子扎河里,把人捞上岸,才发现是同村的晏小子。
高屠户着急忙慌把人送回家,又帮着请郎中,却不知十二岁的少年早没了命,醒来的是来自现代的青年晏迟。
晏迟一时不知怎么面对原主家人,索性装晕,但原主的记忆却如跑马灯在脑中浮现。
原主年幼失怙,寡母靠刺绣养活他们姐弟,日子清苦,但一家人守望互助,也能过下去。到年纪了,原主进入义塾念书。
本朝由官府设义塾,规定年七岁及以上,年十三及以下孩童,需得就学。类现代义务教育。
原主念书颇有天赋,旁人怎么也记不住的文章,他哪怕不通其义,也能快速记下。
义塾里的余老童生爱才心起,对原主倾囊相授,还把家里仅有的书籍给原主瞧,可惜好景不长。
余老童生年岁大了,去岁年初,一场风寒要了他的命。随后官府指派一名何童生来义塾做夫子,这位何夫子却成了原主的噩梦,也是造成原主投河的罪魁祸首。
晏迟闭上眼,何童生的怒容栩栩如生,辱骂声犹在耳侧,止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不是他在怕,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
一年前,原主还是余老童生称赞不已的少年天才,眨眼间却成了何童生口中愚不可及,百无一用的蠢猪,没有外力的介入,一个成年人都未必能挺过去,更遑论一个没有阅历的少年。
昨日上午,何童生故意寻了一个刁钻问题,原主答不上来,何童生勃然大怒,施行连坐,以原主之故,罚一众学生誊抄文章百遍,激起群怒。
原主惶恐又无助,下意识辩驳了两句,却不想何童生对原主大打出手,把原主赶出义塾,绝不再教。
原主顶着一身伤回家,行至村口,不知该如何面对寡母阿姐,脚步一转,抹着泪投了村旁的浔河。
晏迟记得,少年说的是:“…夫子,这个句子,您未讲过的。”
义塾所教内容不多,基础如《千字文》《三字经》《幼学琼林》《百家姓》等,其次《孝经》,浅显的律例条文和农学杂书,以及四书。
而何童生给原主出的题目,出自五经之一的《春秋》。原主再是聪慧,从未学过的东西,如何得解…
窗下光影偏移,晏迟迷迷糊糊睡下,大半日就这般过去了。
傍晚,晏菱端着汤药和面碗进屋,面碗比上午盛汤元子的瓷碗略大,边缘有两处豁口,雪白的面条上落了青翠的空心菜,正中铺着一个油汪汪金灿灿的煎蛋。
她把面碗递给晏迟,目光落在弟弟颧骨处愈发显眼的淤青,颤声问:“阿弟,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晏迟摇了摇头,“阿姐,我无事,不必为我忧心。”
晏菱欲言又止,见弟弟专心吃面,最后什么也没问出口。
晏迟将养了两日,期间用水煮蛋来回滚着面上淤青,总算没那般骇人。巳正,他与家人知会一声,在村中行走。
不过数步,身后窸窣声响,晏迟顿了顿,没有回头。
晏家居村子中间地段,他向村尾而行,一路没碰着什么人。
他立在村尾的山坡上,将整个村落一览无余。
上石村坐落平地,略有起伏,高低不一的屋舍与屋舍间,夹杂菜地、农田和柏树,仅二十三户,一百多口人。
一条浔河由北而来,绕西蜿蜒,如母亲拥子一般,将上石村半抱入怀,绕过村尾,东流而去。上石村村民的衣食、农作,皆仰赖于此。
远处的风徐徐吹来,撩动晏迟鬓边碎发,在脸颊处留下细细痒意。
一刻钟后,他下了山坡,往村头去。
迎面遇一老者,身型干瘦,见着晏迟,老人家把肩上的锄头放下,一口乡音关切问:“樟儿,你好些没。”
当年晏父病逝,年幼的原主伤心多病,总不见好,于是村里老人取了樟树丫放原主床头,又取了“樟儿”这个小名,渐渐地,原主当真好起来了。
晏迟轻轻点头,温声道:“我好多了,阿公这是去田里锄草还是松地?”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不高,还穿着那件半旧的青衫,踩着布鞋,笑容浅浅,见之可亲。
两人寒暄几句后,冯阿公忍不住问:“樟儿,前几日你落河……”
不远处,屋墙后的身影颤了颤。
晏迟神情落寞,轻声道:“夫子斥我蠢笨,不愿再教导我,我伤心太过,一时没留神,才失足落水…”他面色赧然,随即想到什么,双眸又亮起来:“多亏了高二叔救我一命,此等大恩,小子必定铭记,以图后报。”
冯阿公松了口气,宽慰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高二那里,你娘和阿姐提着礼去谢过了。等今儿下午他回村,你再去他家郑重道回谢就是。”
冯阿公见晏迟听的认真,十分受教的模样,原本点到为止,又多提了一句,“高二喜欢吃酒,他家是不缺油水的,你给带两盘炒花生米和盐煮蚕豆去。”
晏迟拱手道:“多谢阿公,我记下了。”
冯阿公眉眼一展,露了笑,目光触及晏迟眼角下未散尽的淤青,又微微拧眉,“何童生……”又止了声,生硬改口:“樟儿,我们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从小就机灵。”
晏迟怔了怔,莞尔一笑,略过这个话题,两人又话几句。晏迟与冯阿公分别,之后又遇两名青壮。
待行至村头,见一大磨盘,年节时候,村里杀猪都在此。
再往前数步,拔地而起一座简陋木牌楼,上书上石村三个字,是原主他爹生前写就,多年风吹雨淋,模糊了字迹。唯有木牌楼与浔河之间的一棵樟树苍茂碧绿,更胜往昔。
晏迟面朝村落,仰视木牌楼,在他身侧是悠悠流淌的浔河水。
他立在此处,身若顽石。
“阿弟。”急促的喊声伴着脚步声快速逼近。
晏菱一身素净衫裙奔来,灰蓝布鞋边缘染了厚重黄泥,她紧紧抓住晏迟右臂,强做镇定,“阿弟,日头太烈了,我们回罢。”
这会子日头才攀高,哪里就烈了。
晏迟摇摇头,“阿姐,我今日有一件事要做,得去义塾一趟。”抓着他胳膊的手一紧,晏迟望来。
晏菱忙松了手,软声哄道:“阿弟,你还没好全,郎中说要仔细养着,你……”
“阿姐,我今日是要去义塾一趟的。”他神情平静,语速不疾不徐,仿佛娓娓道来,却莫名有一种不容更改的感觉。
晏菱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道,“我陪你一道去。”
晏迟不置可否,姐弟二人离了村。
本地文风不盛,往往一两个,或两三个村子,才有一个义塾,学塾由村民负责建立,官府安排夫子,提供束脩。
就近的义塾在隔壁桃柳村,半个时辰的脚程,路上遇着其他人,晏迟也不遮掩去处。
天上日头登高,热意增长,晏家姐弟都出了一层汗。
他们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一座低矮的学塾,黄泥垒的两间正房,茅草做顶,周遭用篱笆围了一个院子,远远的听见朗朗书声。
晏菱神情忐忑,伸向弟弟的手,抬起又落下。
一刻钟后,锣声响起,义塾里的学子如鱼涌出,有人眼尖瞧见了晏迟,回屋禀报夫子。
须臾,何童生出屋。
人群中,晏迟一眼瞧见何童生,见其五十上下,身量不高不低,一身蓝色长衫,头戴方巾,国字脸,五官平平,但眉间有深深皱痕,瞧着就不好相与。
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晏迟过快的心跳几欲震碎耳膜,凿穿灵魂。
他缓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气,才抚上心口,“不急,对错易分,黑白终明。”
篱笆栏内,何童生神情不虞,矜傲地抬首,“你还来作甚,老夫已经搁下话,绝不……”
他话未说完,晏迟已经转身离去。何童生顿时面沉如水,怒斥院里学生:“你们是来念书还是来玩的,滚回去背书。”
孩童们作鸟兽散。
那厢,冷清的小路上,晏菱迟疑唤:“阿弟。”
一捧五颜六色的小花递来,晏迟含笑道: “我知阿姐络子打的好,恳请阿姐费心,帮我打一个彩兜,还望阿姐应允。”
晏菱看去,少年眸若点漆,明亮有神,期望地等着她的回应。
或许,真是她担忧太过了。
晏菱接过小花,弯眉道:“你同我说说彩兜的尺寸式样。”
晏迟笑着比划,姐弟俩的谈笑声随风飘扬,摇曳了路边花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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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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