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刚进村，迎面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晏迟将人扶住，还未开口，妇人先道：“是樟儿吗？”
“娘，是我。”晏迟应声。
姐弟俩一左一右搀扶阿娘家去，沈氏偏首瞧向晏迟，脑袋凑的很近。
她常年刺绣，很是费眼睛，前些年丈夫病逝，她悲啼不已，以泪洗面。自那后，沈氏看东西就模糊了，如今只能摸索着打络子，做些简单活计。
娘仨往家走，遇着村中人，晏迟开口招呼，从容不迫，不复生涩之态。
晏菱见状，既欣喜又酸涩。
回了自家院子，沈氏还抓着儿子的手不放，追问道：“你之前说在村里转转，许久不回来，我跑出门问，你叔婶都说没见到你。”
晏迟拍了拍他娘的手背，声音平和，“村子太小，我心中郁郁不得解，所以往外走了走，这会子心中畅快多了。”
沈氏迟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晏迟尾音微扬，透着一点轻快，听在沈氏耳中，悬着的心落下大半。
晏菱适时插话，“下午阿弟还要去高家道谢，冯阿公让阿弟备上花生米和蚕豆，我去杂房端一篓花生出来。”
沈氏跟着点头，“是是，樟儿是该亲自去一趟高家的。”
日头高悬，院内，沈氏同儿子坐在小马扎上剥花生，晏菱在一旁绕着绳子做彩兜。
虽无人言语，却十分和谐。
未正，晏家上空升起炊烟，晏菱系着围裙，甩着铁铲来回翻炒花生米，晶莹的汗珠顺着脸庞滑落，旁边大陶锅里蚕豆咕噜咕噜冒泡，水汽蒸腾，炒花生米的油香和水雾交缠，蚕豆的香味渐渐居上。
晏迟在厨下烧火，嗅着香味，腹内空鸣。
他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添柴，灶膛内橙黄色的火光映着他清秀的眉眼，明明灭灭。
食物匮乏，平头百姓只能一日两食，巳正的朝食和酉正的晚食，晏迟正在适应。
蚕豆煮的差不多了，用余火煨着，这样更入味。晏迟立在院门处，盯着西北方的高屠户家。
两家离的不远，只隔了两户人家。
申时四刻，高屠户才归家，眼看高大的身影没入院门，晏迟又等了一刻钟，才提着一篮食物，准备出门。
沈氏提议：“樟儿，你阿姐跟你一道去。”
晏菱也走过来。
晏迟温声道：“阿姐已经去过了，今日我一人足矣。”
沈氏不语，晏迟只得补充道：“阿娘，我年岁也不小了，有些事需要我独自去做。”
沈氏喉头一堵，倘若她眼睛无碍，哪至于让半大小子逞强。她转过身去，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
晏菱扶住母亲，姐弟俩交换一个眼神，晏迟才提着篮子离开。
他立于高家院门外，隔着院子，听见院里孩童的欢笑声和高屠户浑厚有力的应喝声。
早些年，高屠户同妻子赵氏子嗣艰难，赵氏怀的孩子都没保住，有闲言闲语说他杀性重，老天爷要绝他后。
听的多了，高屠户也半信半疑，好在此时赵氏又有孕，为他生下一子，取了一个贱名“小柱子”，好养活。
高屠户抱着孩子笑的找不着北，杀了一整头猪，在村里大摆宴席，八方桌上，豁口瓷碗里垒着大块油汪汪的肉，至今还有村人记着那席面。
晏迟敲响院门，高屠户扛着儿子开了院门，看见门外少年，有些意外：“樟儿？”
晏迟笑着唤人，“高二叔好。”又看向高屠户肩头骑大马的五岁孩童，“小柱子，还记得我吗？”
小柱子咬着小手指，歪了歪脑袋，“樟儿…哥哥？”
“是我。”晏迟笑容扩大了些，递过去一个鱼形的彩兜。
小柱子两眼放光，立刻探着身子去拿，高屠户赶紧把孩子放下来，抱入怀中。
小柱子抱着彩兜不松手，小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喜欢的不得了。
高屠户看着怀里的儿子，胖娃娃抱鱼，跟年画娃娃一模一样，有福气。
他脸上带了笑，一手抱儿子，一手拉着晏迟进堂屋，经过院子时，朝小厨房喊了一声，“惠娘，樟儿来了，给倒几碗糖水，拿些点心。”
赵氏正在处理丈夫今日带回家的荤腥，闻言洗干净手，兑了糖水，端着点心进堂屋。
高屠户抱儿子稳坐上首，晏迟将竹篮放在桌上，落座高屠户右下方。
赵氏一眼瞧见儿子捧着的鱼形彩兜，背部是大红色，往下淡红，鱼腹则是白色，神似大鲤鱼。
她把糖水点心放下，想拿过儿子手中的彩兜瞧瞧，结果小柱子护的紧，赵氏嗔怪了儿子一眼，转而与晏迟说话，“这是你阿姐做的罢。”
晏迟点点头，“阿姐心思细，别看网兜镂空，但十分结实。”他促狭的眨眨眼，“把小柱子过年得的压祟钱放进去，一个铜板也不漏。”
赵氏猝不及防被逗乐，才想起说这话的是晏迟，有些惊异的看着他。
小柱子耳朵动了动，从他爹怀里跑走，甩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开，不一会儿又哒哒哒跑回来，还伴随铜钱相击的响声。
高屠户看乐了，蒲扇大掌挼了一把儿子的脑袋瓜，“你小子动作真麻溜。”
小柱子咧嘴乐，抱着他的小鱼兜兴奋地围着众人跑，还故意晃动鱼兜，铜钱声哗哗响。
赵氏无奈唤：“你慢些，仔细摔着。”
小柱子充耳不闻，跑的有些累了，他钻进他爹怀里，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脸，向晏迟道谢：“谢谢樟儿哥哥。”
晏迟温柔道：“你喜欢就好了。改明儿，你菱姐姐做个老虎样式的彩兜，你看看喜不喜欢。”
“老虎？”小柱子稍显疲惫的小脸又来了精神，十分感兴趣。高屠户不太赞同，“这太麻烦了。”
“不麻烦的。”晏迟向高屠户的方向微微倾身，言语平和：“不瞒二叔和婶婶，我阿姐的刺绣手艺不及我娘，靠刺绣为生，估摸着事倍功半，我寻思着找个其他出路，试试水。当下就弄些新奇的小玩意，面向小柱子这样年龄的孩童。若是反响好，我阿娘和阿姐都能松快些。”
晏迟的目光落在小柱子身上，“还要小柱子给我们评判，说来还是我们麻烦他了。”
高屠户忙摆手道：“你这说哪里话，忒客气了。”
小柱子有样学样，同他爹一道摆着小手，“客气客气。”
童声稚语，逗的众人笑起来。
晏迟又话几句，顺势把竹篮上的纱布揭开，里面是一罐盐水蚕豆，一罐油亮亮的炒花生米。
晏迟起身，退后两步，朝高屠户拱手礼道：“二叔，您救了我一命，此等大恩，我谨记在心。我家目前无甚好东西，只备了些零嘴，您拿去配个酒。往后若有我的得用处，您开口就是。”
高屠户见状，也肃了脸色。他把孩子给妻子，几个大步行至晏迟身前，扶起晏迟，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恩不恩的，都是乡里乡亲，还讲究这些？当日换了旁的小子的落水，我也是要救的。”
赵氏抱着儿子也附和着，“是啊，你二叔说的没错。”
“再者，你娘和你阿姐前两日都提了礼，来谢过了，今儿你又来，搞这么郑重，倒弄得我们不好意思了。”
小柱子张着大眼睛，左右瞧着。
晏迟作腼腆状笑笑，没有再多言。报恩一事，他开口表过态了，记在心中就好。日子久了，自然能证明是真心还是假意。
高屠户拍拍晏迟的肩，笑道：“正好我今儿带了一个猪耳回来，让你婶婶卤来吃，陪我一道。”
“这……”晏迟犹豫。
高屠户双目一瞪：“怎么，你刚来我家，就要走不成。”
晏迟微微仰首，笑道：“二叔相留，我自是愿意的，但我得知会我娘和阿姐一声。否则我娘见我许久不归，误以为我乱走动，担心就不好了。”
“这是这是，你去罢。”高屠户送晏迟出门，一直在院门处等着，见少年回家后待了一会儿，又疾步出来。
高屠户才发觉晏迟虽来往迅速，却并非跑动，难怪看起来沉稳。
待人近了，高屠户近距离瞧着晏迟那张清秀稚嫩的脸，他总觉得晏迟有些变了，偏一时又说不上来，张了张嘴：“你……”
晏迟抬眸：“嗯？”
“没什么。”高屠户揽着晏迟的肩进屋，不多时，院里传来谈笑声和孩童的欢闹声。
直到天色黑透了，晏迟才从高家离去，小柱子依依不舍的同晏迟挥别，“樟儿哥哥，等天亮了，我去寻你。”
晏迟白净的脸被热意熏的泛红，一双眼睛却清凌凌像泉水一样，他闻言，弯了弯眸，应下道：“好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就来找我，可别睡过头了。”
“才不会呢。”小柱子信誓旦旦保证。
晏迟笑而不语，他与高屠户和赵氏道别，这才家去。
高家关了院门，赵氏坐在床沿，哄着昏昏欲睡的小柱子睡下，她却无甚困意。
豆大灯火映出她眉间的思索，高屠户捧住她的手，低声软语：“生死间有大恐怖，樟儿这回是真在生死边缘游走过一趟的，与从前些许不同，也是情理之中。”
赵氏仰视丈夫，细细的柳叶眉蹙的更紧：“夜饭时，我观樟儿一个半大孩子跟你聊几个来回，既无畏怯更无不恭，言语间还带着挥不去的文气，怎么瞧都是一个念书的好苗子，怎么就是朽木，不堪教化了。”
高屠户眼中闪过一道冷芒，“有学问的，未必就是好的。”
赵氏垂眸，轻声道：“过两年，小柱子也该去义塾念书了。”
何童生今岁四十有七，再活十来个年头是不成问题的，若无意外，何童生会一直在桃柳村教书。
小柱子也会跟着何童生念书。
高屠户看着床上睡的香甜的儿子，两只小手握成了小拳头，嫩乎乎的小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一眼心都化了。
他日盼夜盼才盼来这么一个孩子，若真在那严苛冷酷的何童生手里有个好歹，高屠户仅是想想就怒火高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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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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