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学校的每位教授都有独立的办公室，往往都是专门定制的。珀西瓦尔教授的办公室很符合大家对他的印象，整齐，明亮。
它位在顶楼东侧一条僻静走廊的尽头，门是深色的旧木，推开时只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室内的空气混合着陈旧书卷、干燥药草以及羊脂皂角的味道，四壁皆是被顶天立地书架占据，书籍塞得满满当当，有些甚至堆叠在窗台和角落的地毯上。一张宽大的胡桃木书桌临窗而放，上面堆满了手稿、笔记和各式各样的放大镜、绘图仪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一张低矮的茶几，上面放着一套古朴的白釉瓷茶具。珀西瓦尔教授正背对着门，用一个造型奇特的铜壶缓缓向茶壶中注水。水汽氤氲，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蜜香。
“随便坐，孩子。”教授没有回头，声音温和。
李荒原安静地在一张看起来十分舒适、却也有些年头的皮质扶手椅上坐下。他的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一本手抄本，上面的灵能回路图谱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变慢了。窗外是下午明媚的校园光景，隐约传来远处训练场的呼喝声，但这一切都被厚重的玻璃和满墙的书籍过滤得模糊不清，反而衬得室内愈发寂静。美好得像梦一样。
教授端着两杯浅金色的茶汤走过来，将一杯放在李荒原面前。“尝尝看。”
“谢谢您，珀西教授。”李荒原一口饮尽杯中茶水，他对此并没有什么研究。
教授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你喝茶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另一位学生。”
李荒原不解，但没有多问。
珀西瓦尔在他对面坐下，单片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欣赏和探究。“你在课堂上提出的那个的问题，非常敏锐。这通常是在三年级的高阶灵法优化课程中才会深入讨论的范畴。”
他拿起桌上那本厚重的手抄本，“这是我年轻时游历大陆，从一位隐士手中换来的笔记，里面记载了一些……不太符合主流认知的灵能现象观测。关于人体和诡怪……”
教授的声音平和，讲述的内容却惊世骇俗。他不仅仅是在复述笔记，更是在分享自己多年来的验证、质疑和推演。
李荒原凝神静听。教授所讲的，正是他前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实战中模糊感知到、却无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规律！那些用伤痛和失败换来的经验碎片，此刻正被教授用严谨的理论和精密的数据一一印证、串联起来。
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听懂了。不仅听懂，他甚至能凭借前世的经验，在脑海中瞬间模拟出数种应用场景和潜在风险。
“教授，这些数据……是您那位朋友实验得来的吗？”李荒原迟疑片刻，谨慎提问。
“呵呵，你想的没错，人体实验。”教授温和的笑容冲淡了那个词语带来的冷酷感，“今天我们不讨论他的对错，只讨论实验结果。”
李荒原点头，两人默契不再提及此事。一番深刻的学术交流后，李荒原受益匪浅。
谈话接近尾声，手抄本已被合上，茶杯中的余温也渐渐散去。窗外的夕阳为书房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辉，静谧而祥和。
李荒原收拾好自己的笔记，站起身，准备告辞。但在转身前，他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语气随意得试探道：
“珀西教授，您觉得，我们探寻这些知识，哪怕它们可能来自不那么光明的途径，最终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找到一个更具体的说法，“是为了掌握更强大的力量，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问出这句话时，李荒原的心弦是紧绷的。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想知道，这位令人尊敬的师长，对于力量与代价的看法，究竟与自己前世所见那些高高在上者有何不同。
珀西瓦尔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如蝼蚁般穿梭的学生身影，夕阳将他银白的发丝染成金色。片刻沉默后，他转过身，单片眼镜后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学术探究，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柔和。
“孩子，”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舒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执着于力量的强弱，知识的深浅，以为那便是真理的全部。”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李荒原，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但后来我明白，力量也好，知识也罢，它们本身并无善恶。就像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些数据，它们冰冷而客观。真正定义其价值的，是承载它的心。”
他向前一步，走近李荒原，眼神温暖而恳切。
“我们探寻知识，尤其是那些隐藏在阴影边缘、甚至沾染了血泪的知识，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掌控他人。而是为了理解。理解诡怪为何存在，理解灵能的本质，理解这个世界运行中那些看似残酷的法则。”
“只有理解了黑暗，才能更好地守护光明。只有洞悉了伤痛源自何处，才有可能去治愈它。”教授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那个进行实验的‘朋友’，他或许迷失在了对结果的追逐里，忘记了起点。但我选择记住这些数据，不是为了重复他的路，而是为了让后来者……也许能因此少走一些弯路，少付一些不必要的代价。”
这番话，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李荒原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沉迷于禁忌知识的学者，而是一个心怀悲悯、试图在荆棘中为后人开辟道路的引路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同时涌上他的鼻腔。前世今生，他见过太多的冷漠与放弃，却极少感受到这样一种宽广的、近乎父辈的守护之心。
他看着教授被夕阳勾勒出柔和轮廓的脸庞，和那双盛着复杂过往与智慧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暖流混杂着，猛地涌上他的咽喉和眼眶。就在理智即将重新夺回控制权的前一秒，一股强烈的、近乎破坏性的冲动——一种渴望确认这份温暖是真实的、渴望打破自身与他人之间那永恒距离的冲动——驱使了他的身体。
他几乎是有些鲁莽地向前迈了一步，动作甚至带动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轻响。但他浑不在意，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了教授。
珀西瓦尔教授的身体有瞬间极其轻微的僵硬，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这个拥抱的力度和……意味。但他没有推开。片刻后，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才轻轻落在李荒原的背上，拍了拍，动作带着长辈的安抚。
几秒钟后，李荒原率先退回安全社交距离。
“对不起，教授。”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刚刚情绪剧烈波动后的痕迹，“我……失礼了。”
“没关系，孩子。”教授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带着一种了然的安抚，“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向我求助，我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你——这是我的承诺。”
李荒原轻声道谢，然后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珀西瓦尔看着被关闭的木门，轻叹了一声:又一个可怜孩子。
李荒原推开寝室门，室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将云旗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模糊。他正背对着门，站在衣柜前，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连李荒原进来都没立刻察觉。直到李荒原将笔记放在桌上发出轻微声响，云旗才像是受惊般猛地转过身。
“你……你回来了？”云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脸上似乎精心修饰过，眉形更清晰，唇色更加粉嫩，穿着一套显然价值不菲的烟灰色正装。与这身精致打扮略不协调的是，他看向李荒原的眼神，带着一种混合着讨好、依赖和些许怯意的复杂情绪。
“嗯。”李荒原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这一身，“要出去？”
“啊，对……学生会，‘守夜人’的迎新酒会。”云旗连忙解释，语气不像炫耀，更像是在汇报。他局促得捻了捻衣角，“我表哥云深，是风纪部长，他会带我去。”
李荒原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语气平淡：“学生会？听起来像是管纪律查寝的。”
“不是的，完全不是。”云旗立刻凑近了几步，几乎靠在他的桌边，带着一股清甜的果木香气，急切地想要纠正李荒原的“误解”，“守夜人……它……它很特殊。”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观澜学院真正的权力格局，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明白。”
李荒原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种专注的凝视让云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他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开始详细分说：
“最高层是校董会，七席制，这你知道吧？但里面的门道多了。”他扳着手指数，
“军方两席，都真正手握边境军团实权的大佬，他们的意志能直接影响学院资源倾斜和毕业分配，听说校内好几个训练基地和禁忌库藏的使用权，都捏在他们手里。”
“财阀两席，代表是‘星轨’集团和‘深泉’商会，联邦的经济命脉。学院最烧钱的跨界研究、灵能网络维护，甚至我们用的某些修炼资源，背后都是他们在输血。他们的人在学校里，资源好到令人发指。”
“元老院两席，代表着世俗律法和秩序，有时候看起来有点……古板，但他们掌握着学院在联邦内的合法性和许多明面上的渠道，能量不容小觑。”
“最关键的是第七席——学校的校长，历来由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担任。”云旗提到校长时，语气充满了敬畏，“这一席超然物外，是平衡内外势力的关键。而我们这一届的校长墨怀沙……他不仅是这一席的持有者，是学院的最高行政长官和外交代表，更是……公认的，能够以个人武力威慑各方势力的定海神针。”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表哥说，校董会上，很多时候，墨校长一票就能定乾坤。”
李荒原默默听着，这些细节，是他前世作为一个边缘人永远无法触及的核心机密。原来他曾经仰望和期待的那个男人，身处如此复杂的权力旋涡中心。
“继续。”李荒原说。
云旗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才用气音说：“还有作为下位替代的副校长，陈乌桕……很多人没见过他，见过他的都说他是个怪人。传言他负责处理所有‘不便于明面解决’的问题，包括……清理门户。”
介绍完顶层，云旗回到学生会：“‘守夜人’，表面是学生社团，实际上是校董会默许甚至扶持的‘学生自治军’。它有权调动部分学院安保力量，参与边界巡逻，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绕过七院院长，直接向校董会提交紧急议案！成员几乎是内定的各院首席和背景深厚的子弟。进了守夜人，就等于拿到了通往联邦顶级圈层的半张门票。”他眼神热切。
这些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李荒原前世始终蒙着一层雾的认知大门。他两世为人，拼尽全力，以为差距只在天赋和努力，却直到此刻才恍然，原来他连真正的赛场规则都未曾看清。那种巨大的信息鸿沟，是底层出身难以逾越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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