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这才看见骆六身旁的薛县尉,话头戛然而止。
抱玉打量过去,只见此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精瘦如猴,颏下翘着几茎短须,一副精明相貌。怪不得声音如此熟悉,原来还是一位熟人。
刘三宝一看见脸白手黑的薛县尉,才愈合没几日的屁股就又觉得隐隐作痛。
他也算是个老里正了,差科上捞油水的事,干了没有百回也有十回,自诩是驾轻就熟、熟能生巧,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薛抱玉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见过少府,伏候起居。”刘三宝尴尬地扯出一个笑来。
抱玉将目光从他的臀部挪回面部,皱眉道:“怎么回事?”
“乡民们闹起来了,一伙正往县上来,还有一伙要去州里告状,小人等好说歹说才给拦到半途,他们死活都不肯回去,少府还是派人过去看看吧!”
据刘三宝所言,今年的庸调之所以迟迟收不上来,不是乡民不肯交,而是实在交不上。“今岁年景不佳,大伙都盼着县里能酌情减免些,结果却盼来了催缴的牓文!”说到此处,他瞥了骆六一眼,“那几家布商也是火上浇油,加价加到了天上,乡亲们被逼无奈,这就闹起来了!”
“什么布商?”抱玉疑窦顿起,才问了一句,骆六便插嘴道:“皇粮国税自有定额,是说减就能减的?带头闹事的是哪个,绑了打一顿,下到大狱去,看谁还敢生事!”
周泰见抱玉眉毛立起来了,赶紧低声提醒:“事关紧要,须报郑明府知。”
抱玉忍着气,手指骆六:“速去将此事禀报给郑县令,若有贻误,拿你是问!”转头命令刘三宝:“头前引路,详细情由,边走边说。”
与刘三宝同来的里正不少,人人都知道,薛抱玉因差科得罪了郑业,故而今年的庸调实际上是由骆六勾当。正因如此,乡里一出事,他们不去西厅禀报,反而直接找到了府仓。
可既是已经碰见了薛抱玉,里正们便就着这个局面往下动起了心思。
今年的庸调的却太重,乡民若是实在交不上,缺额就得由里正们兜着,若是新来的白脸县尉能将此事担起来,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三宝与众里正对过眼神,回话道:“今年的数目的确与往年一样,可那是总数,若挨家挨户摊下来,每个丁口实际上缴的数目比以往多了三成还有余。”
见抱玉露出惊愕之色,刘三宝仔细给她解释:
“少府应是早就看过计账了,账面上的户口的确还是那么多,可那是给上头看的,实际上的户口自建贞八年起就逐年递减,县里一直没往上报。去岁干旱,地里收成不好,永业田里的桑麻作物泰半枯死,年底光是我们兴水一村就逃了十户,四乡二十村加起来得有百户,这么一摊下来,也不怪乡亲们要闹。”
隐瞒逃户不报,将税赋摊到余下的丁口头上,这不就是朝廷严令禁止的“摊逃”?抱玉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三宝笑笑:“也不唯咱们丰海一县如此,杭州府九县都是如此。”
浙西道乃大唐财赋重地,道州县三级官吏,政绩首重税收,只要租庸调能依期足额输纳,底下做些手脚,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话虽如此,凡事都得讲个度,真逼出什么访府闹衙的事,那可就……那可就不好办了。”刘三宝觑着抱玉,又添了一句。
抱玉嗤了一声:“早知如此,何不及早禀明?某没记错的话,刘里正似乎很有些手段直达明府。”
私下行贿分赃的事干得熟门熟路,到了正经事反倒成了哑巴,岂非可笑?
刘三宝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仗着脸皮厚如城墙,只是一味地讪笑:“少府说笑了、说笑了!”
一行人疾行至村口,就见几架贩货棚子东倒西歪地躺在路中间,四角支撑的竹竿已被人折断,招幡也被扯烂,上头的商号倒还依稀可辨,其中一个赫然是个“骆”字。
“县城几家商号知道村里缺布,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村口支棚摆摊,将成布加价出售。村民本就着急上火,双方议价不成,很快就起了争执,人头越聚越多,最终成乱。”
刘三宝将这事说得简略而含糊,抱玉心里本来还有诸多疑绪,待看清那个“骆”字,疑惑也就解了大半:十有**,这卖布的生意里也有郑业郑县令的一份好处。
前方一株大槐树下,愤怒的乡民扛着铁锸、大镰等称手农具,将几个里正团团围在中间。
那几个里正好话说尽,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终于看见村口的官袍,急忙扯着嗓子喊道:“县令来啦!县令来啦!”
乡民回头瞧见抱玉等人,呼啦一下便涌了上来。
头前几人有些见识,待看清了她的面貌,立时大声嚷起来:
“不是郑业,是新来的白脸县尉!郑业呢?我们要见郑业!今天他若是不来,我们就过到县衙去找!”
“也不必绕这冤枉路,他既装聋作哑,何不直接去州里问刺史?刺史不成,就去润州问观察使!”
“对,再不成就去长安敲登闻鼓、告御状!”
西厅武吏在抱玉身前拦成一排,周泰趋步上前,扯着嗓子喊道:“父老乡亲们,都听我说、听我说!薛县尉专知庸调事,他听说了大伙的难处,特地来与你们商议……不是扯谎,是商议!你们先别说话,都听我说!……”
“莫嚼蛆,只问你一句:减免否?”
“不能做主?不能做主为何拦路,滚开,教能做主的来!”
……
民意汹汹,周泰喊那几嗓子就如同滴水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乡民识人,一看官位,二看资历,新来的薛少府官卑而脸嫩,自是无法服众。莫论你是进士擢第还是博学宏词登科,锦心与绣口,到了乡里村坊一样无用。
刘三宝抻了一会,瞧着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吆喝了两嗓子,随后将抱玉引到一侧,低声道:
“少府也看到了,事已至此,不给句准话定是不成了。庸调的数目是州里一早就定好的,改动恐非易事,乡亲们交不上布,实是因人丁太薄、织机太少,若是能将期限向后延上十天半月,卑职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此困必解。”
“那怎么行?”周泰跟上来,瞪了刘三宝一眼,转头对抱玉道:“少府万万不可答允,事关庸调,无论是数目还是期限都非同小可。杭州府素有惯例,租庸调不能如期缴纳者,县令罚俸半年,记入考课!”
郑业心胸狭隘,视考课如命,抱玉若是允了延期,回去怕是要被他给生吞活剥了。她自己的考课却还捏在郑业手中,后果如何,那也不必多说了。
刘三宝红了脸,呛声道:“你说这话倒好像是刘某存心隐瞒一般,少府明鉴,刘某绝无此意,方才提议,不过是一心解今日之困罢了。”
“哼!说的好听,你的心思,你自己清楚!”
周刘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西厅胥吏并在场里正纷纷加入其中,两班人马的七嘴八舌与外围乡民的吵嚷声交织成一道乱哄哄的音流,绕着抱玉的耳畔旋转不歇。
何去何从,总得拿出个办法,一时之间,她却也被吵得没了主意。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她默默念了几遍,强自稳了心神,喝止了双方的争吵,而后沉声问道:“摊逃之弊非始于今岁,以往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应对?没有布,就拿钱买布;没有钱,县城里自有贵人开的邸舍可供借贷;若是就此闹起来,那便绑了几个带头的杀鸡儆猴。此法固然奏效,却如饮鸩止渴,税愈重、逃户愈多,逃户愈多,来年的税更重!如此下去,试问我丰海百姓可还有活路?”
刘三宝争得脸红脖子粗,他这会儿倒是大义凛然,看着与先前那个差科舞弊之徒判若两人。
周泰斜他一眼,讥讽道:“刘里正怕是漏说了一事,若是乡民倾家荡产依旧交不上,余下的就得由诸位里正填补,可若是少府答允了延期,你们这钱也就不用再往外掏了,是也不是?”
刘三宝恼羞成怒:“周泰,你这是小人之心!”
眼看双方又要争吵起来,抱玉冷下脸,厉声道:“够了,都给我住口!”
事到如今,这庸调之中的弯弯绕绕她已全然搞清楚了,摆在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苦一苦百姓,苦一苦县令。
若郑县令吃了一分苦头,那她薛抱玉就要吃上十分苦头,是以,苦一苦县令,也就是苦一苦自己。
一时间,在场胥吏皆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抱玉望着一旁的乡民,见他们多数褐衣短打,身上补丁相摞,可谓是鹑衣百结,这个时节,足下所踏,却还是一双双单薄的草鞋。
她不忍再看,回眸道:“刘里正,依你之言,延期几日为妥?”
周泰顿时变了脸色:“少府三思!”
抱玉拂袖截断他的话头:“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好意与私心,前因与后果,她已计较分明。理智行事固然可保全自身,可若是连良心都抛却,这个官不做也罢。
刘三宝大喜过望:“回少府的话,二十日足矣。”
“不行,”抱玉断然道,“州府给县里下定是讫日是九月三十,使府给州府下定的讫日是十月十六,从县衙解送至州仓还需一日,最多只能宽限十五日。”
刘三宝的话本就留了余地,与诸位里正商议过后,一齐叉手呼诺,尔后与乡民们传达起县尉的意思。
抱玉在一旁观看,只见这些里正或油嘴滑舌,或稳重老成,风格不一,所说的话却都简单直白,是百姓听得懂的话。有人心气不平,时不时唱反调,冒出几句粗鄙之言,令人难堪。里正们或是攀亲拉故,或是插科打诨,总能一一巧妙化解。
民意很快就平息下去,只有几个青壮汉子还不罢休,嚷着一定要减免数目不可。
这几人能说会道,互为声援,又个个神情彪悍,似不大讲得通道理。抱玉正思索如何应对,便见那猴似地刘三宝朝后头望了望,似乎胸有成竹。
抱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土道的另一侧正走来一大群老弱妇孺,老远便呼唤起各自的丈夫、儿子和父亲。那几个彪悍村人顿时神情松动,里正们适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很快将这最后几人也劝说离去。
抱玉看得叹为观止,心道:“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转念想到郑业,还不知该如何说服于他,不禁愁上眉头,带着人快步回返。
一行人走到城门时,正遇骆六出来接应,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身着缺胯袍的不良人,个个手执铁尺、短刀、绳索一应捕贼械物,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良人专事缉捕盗贼,隶属县尉管辖,骆六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胥吏,胆敢越俎代庖,显然是受命于郑业。
见抱玉绷着脸,西厅诸人又都神色凝重,骆六还以为他们这是没镇住刁民,灰溜溜地跑回来搬救兵了。
他心里窃笑,方敷衍着叉起手,“少府”二字还未脱口,薛抱玉已与他擦身而过,仿佛是没看见他一般,步履不停,径直而前。
那二十来个不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紧调转脚步,跟到了县尉身后。
“欸?”骆六不禁纳罕,一把扯住周泰:“乡民可散去了?”
周泰只怕待会儿郑业的怒火烧起来会殃及西厅诸众,哪还有心思与他周旋,当下只含糊地点了头,脚步匆匆向着县衙而行。
“姓薛的小白脸有两下子。”骆六暗忖,望着行在人群最前那一袭鼓荡的青袍,又暗暗地磨了磨牙,“敢管老子的闲事,等会有你好看!”
黄昏将尽,晚照渐收,当第一通闭门鼓“嗵嗵”地响起来时,天尽头那轮金红的圆日也踏上了鼓点,开始一顿一挫地向着地平线坠去。
一行人回到县衙,二堂门口已挂出了獬豸踏云纹的绛纱灯笼,阍人一左一右立于两侧上夜。
抱玉走出了一身热汗,步伐止在门限之外,心仍在胸腔里随着昏鼓声砰砰跳跃,犹豫了几息,还是硬着头皮步入其中。
堂中明烛高烧,郑业升榻居于尊位,左右对坐着县丞徐为和主簿卢从玄。算上抱玉,县里的四位县官倒是都聚齐了,加上下方肃然侍立的几班胥吏,很有些升堂问案的架势。
“乡民不晓法度,先是拖延输纳,后又喧聚闹事,险些耽搁国税,尔既勾当此事,理应知晓轻重,为何不及早上报?”
郑业将脸抻得老长,一张口就往抱玉头上安了桩罪名,若是再拍一下惊堂木,下一刻就能将她拉下去收监候斩了。
抱玉被他问得一愣。
回来时忐忑了一路,临门一脚方才斟酌好说辞,这下倒好了,老乌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上来就反咬一口!
分明是他令骆六专理庸调,出了乱子倒将黑锅扣到她头上了,这不就是借题发挥以泄私愤么?抱玉斜睨向骆六,此人正揣着手,一脸乖巧地立在郑业身畔,那德性就好像嫁给郑县令的不是他那一堂三千里的堂妹,而是他自己一样。
亏她听信周泰的劝阻,给此人留了几分脸面,此刻看来,这人定是趁着她去乡里之机在郑业面前告了黑状。
抱玉既恼又怒,先前的惶恐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思及许下那十五日的延宕之期,只好压下情绪,耐着性子道:“此事的确是下官的疏忽,还请明府息怒。”
郑业鼻孔吭哧了一下,听起来介于“嗯”和“哼”之间。
这是嫌她的检讨太过敷衍、还不够发自肺腑的意思。
“装腔作势的老乌龟!”抱玉发自肺腑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嘴上恭谨道:“明府英睿,数度耳提面命,悉心相教。奈何下官愚似听琴之牛、钝胜卷刃之刀,未解苦意,屡出偏错,深负明府之心,思来愧悔不已,几欲顿足嚎啕,以死谢罪。今求再赐鞭策,庶竭驽钝,以效犬马尔!”
她这一番话虽说得颇造作,落到在场诸人耳中却如雷鸣。
周泰眼睛瞪得溜圆,他实是没料到薛少府竟如此能屈能伸;骆六是既觉鄙夷又觉痛快,什么清流文士,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到了长官面前还不是一样的摇尾乞怜?此等肉麻言语,就是他都说不出口。
一想到这,他心底又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嫉妒:到底是才子,摇尾哀鸣也能鸣得天花乱坠,设若姓薛的自此开了窍,日日到姐夫面前溜须拍马,那他岂不是地位不保?
郑业的确舒坦了不少,薛抱玉来的第一天他就看出来了,这黄口小儿脑后生着反骨,自视甚高,十分不懂规矩。隐忍数月,终于等到今日这个好时机,当着县衙众人的面挫挫她的锐气,也好教她知道丰海县的为官之道。
“煽动闹事的匪首可处置了?”郑业缓了语气,淡淡问道。
“明府容禀,百姓聚集非是有意对抗官府,实是无力担负重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请愿减免,也是情有可原。”
见郑业脸色微变,抱玉赶紧道:“然庸调关乎国计,岂能说变就变?下官已断然否决,并与乡民申明道理。”
郑业哼了一声,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就听座下的白脸小儿又将话拐了弯:
“不过,数额虽不可移易,期限却可通融一二。明府牧守一方,素有宽仁恤民之名,但予十五日之宽限,庸调自可足额输纳,如此百姓可免牢狱之苦,明府一片拳拳爱民之心亦得成全,岂不美哉?”
岂、不、美、哉……?
县府庸调逾期,罚令俸半年,记入考课。
今年是郑业在丰海县令任上的第三年,恰逢大考之年,这年的考课犹为紧要。
面前这毛都没长齐的白脸小儿上嘴皮一搭下嘴皮就将他的仕途前程给允了出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业险些气炸,扬手便将茶碗摔出,抱玉下意识躲闪,闪转腾挪之间,翘起的靴头与飞来的碗盖不期而遇,那圆圆的物什吃了这股巧力,当下便“骨碌碌”地朝着郑业的方向滚了回去。
满堂皆静,唯有瓷器在青砖地上滚动时发出的细微脆声。
骆六已惊呆了,周泰则死盯着那碗盖,只恨自己不能随它一道滚走。
盖子“啪嗒”躺倒时,郑县令的雷阵雨终于泼了下来。
“薛抱玉啊薛抱玉,你以为自己是谁?张口民情、闭口民情,不谙庶务的黄口竖子,汝焉知民情!”
“庸调者国计也,百官禄米、边军粮草、道桥驿舍皆仰给我浙西道财赋,贻误一日便是误国误民,汝轻飘飘一句宽限半月——亏你还读过几本圣贤之书,安能做出这般有负君恩之事!”
……
郑业骂得吐沫星子横飞,抱玉开始还据理力争,后来干脆闭嘴,躲得远些免得污染衣袍。
好容易等到他骂累了,翕张着鼻孔喷粗气,徐为适时打起圆场:“元真到底年轻,做法欠了些考虑,有失稳妥,却并非有意为之。我等同衙为官,自当宽容后进,明府万勿动怒。”
“旁的事自可宽容,事关庸调,岂能儿戏?”久未言语的主簿卢从玄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嘴,瞥着徐为淡笑道:“这宽和君子,徐赞府还是私底下做为妙,公事公办,方为臣子之道。”
郑业阴沉着脸,目光从徐为扫向抱玉,很快又喷出了第二波更猛烈的雷雨。
县令虽卑,却是一县之长,郑业就是丰海的天,骂起人来当真是不留半分情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左一句“竖子”右一句“小儿”,抱玉被他喷得红头涨脸,拳头在衣袖里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又一句“小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徐为、卢从玄、骆六和周泰一干人皆神色各异地看着,抱玉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已多番退让,姓郑的却仍是不依不饶,分明视她与奴仆无二!假使今岁庸调真出了事,捅到州府去,以郑业的德性,怕是会立即将她推出来顶缸。
“我当真是做错了。”抱玉心道,“该怎么做,周泰不是已经指了一条明路么?”
同为属下,周泰对付上官的手段着实值得称道。
一味唯诺,上官便永远视你为奴仆之属;得教他知道,下属虽卑,也是有些手段的,绝无任人搓圆捏扁之理。
她薛抱玉是朝廷命官,并非郑氏家奴,县尉的职分受命于国法,长官亦不可侵夺。
抱玉一声不吭,任由辱骂,郑业总算是出够了气,最后蛮横道:“我丰海县的庸调绝无滞纳之理,你许下的大话,自己去想办法!布帛少一毫一厘、时辰误半分半刻,本县拿你是问!”
语罢扫向周泰一干西厅胥吏,语气阴沉:“薛县尉办事不力,尔等亦难辞其咎,各人罚钱三贯,惩前毖后!”
郑业离开二堂,骆六紧随其后,与抱玉擦身而过时,嘴角一勾。
·
县尉是个愣头青,县令无权罚她的俸禄,却可拿底下的人出气。西厅诸人各个蔫头耷脑,嘴上不说,心里的怨怼更添一重。
周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等到众人散去,他随抱玉回到西厅,斟酌着言语宽慰道:“少府莫要将此事挂在心上,郑明府性如烈火,一贯如此。这般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此事便就此揭过,若是他隐而不发,那才叫坏事呢。”
他心里计较得很清楚,薛少府才到任半年,自己往后还有三年半的时日在她手底下当差,郑业在任上则只剩下一年——择善而从,君子之道也。
再说,薛抱玉年方二十,又是进士及第、博学宏词出身,郑业不过明经出身,年过四十还在下县县令的职位上打转,哪个更有前途,不是一目了然么?
薛抱玉的确年轻气盛,适才郑业大发雷霆时,周泰观她那脸色,真是怕她会跳起来打将上去。好歹是一声没吭忍耐到最后,也算是能屈能伸了,假以时日,再多加些历练,保不齐就成了一方大员。尽心辅佐这样的上官,或有一本万利之效。
抱玉冲他领情一笑:“多谢你,周书手。”掀开匣子,取了几张文书并一纸空白的夜行状收入囊中,回头又道:“距讫日只剩了三天,明日起我当驻守乡里,府衙的事,还要劳你多加看顾。”
周泰有些不放心道:“乡民愚顽,冲突起来恐怕伤了少府,不如卑职随行,以防万一。”
抱玉笑眯眯地摇起头,红唇一翘,露出两颗尖而细的虎牙:“你还是留在衙中更令我放心。”
[1]摊逃:顾名思义,将逃户应纳的税额摊到余下的老百姓头上。
[2]观察使:唐代地方最高级别行政长官。若是军事重镇,那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节度使。
[3]延迟交税,县令的确会被罚俸(参见《旧唐书·卢坦传》),但具体罚多少则是在下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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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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