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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郑业是从七品下的下县县令,抱玉是从九品下的下县县尉,品级固然只有二等之差,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既不允许她插手庸调事,她便就不能插手庸调事。

这几日西厅气氛沉闷,胥吏们个个精乖伶俐,知道少府被夺了税权,皆收敛了许多,生怕她一个气不顺就拿自己泄愤。

君子不迁怒,不贰过,抱玉兀自在心里反省自己的错处,越想越不是滋味。

琢磨此事的来龙去脉,郑业大抵在三件事上对她不满:一是没有奉送花烛礼金,二是没有伺候他漱口,三是没有主动启用他小妾的堂堂堂堂堂兄骆六。

一言以蔽之,他是怪罪她不够谄媚。

“哼!难道非得自污清名,在长官面前奴颜婢膝,才能顺顺当当把这个官做下去?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一共四位官人,老大不理事,老二满口空言,老三只知阿谀——总不能事事都交给胥吏勾当罢?迟早有用得到我薛抱玉的一日!”

正这般想着,一位不速之客踱着四方步进来,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薛少府万福呀!”此人油头粉面,笑起来浑似庙里彩塑的小鬼,正是丰海县新晋的堂县舅,司仓佐骆六。

不待抱玉叫起,他自己已径直起身,左瞄右看地来到案前,道:“距庸调收讫还有最后三日,按例该往乡里发放催缴的牓文。卑职已经写好,请少府钤印。”说着取出一卷白麻布,案上展开来,共有二十张,正是每村一张。

只见那牓文是这样写的:

“丰海县衙牓太平、金平、银平、慈惠四乡:管内百姓,限九月三十日前完纳今岁庸调,若有贻误脱漏、以次充好者,着里正摄来,当与死棒。其棉、绢、布、麻之数,各依户等附后,依期照数输纳。”

抱玉抬眼看向骆六:“输送可还顺利?”

骆六笑道:“托郑明府的洪福,一切顺利。”

抱玉点点头:“那就再好不过。”指着牓文上那句“当与死棒”,又道:“既然一切顺利,想来张牓催缴也不过是遵照旧例,走个过场而已,又何必以死惧之?如此措辞,反倒容易激起民愤。”

骆六一咧嘴,心中不屑:“嘁!少年才子又如何,也就这点咬文嚼字的能耐。”方欲就此讥嘲几句,一抬眼,不期然对上一双雪亮的明眸。

抱玉直觉他所言不实,正细细打量他的神色。

骆六心里登时一突:“这白脸小子倒是有几分敏锐。”忙躲开眼睛,斟酌着道:“少府有所不知,百姓之中,解事者少,温言好语相劝,反倒会教刁民以为官府软弱可欺,平白在最后几日生出事端来。”

见抱玉还没有动印的意思,他眨巴着一对小圆眼睛,又笑呵呵地说道:“卑职才疏学浅,怎敢在少府面前究论文字。这牓文上所写,实则是套语,年年都是如此,卑职也是按成例办事。郑明府素重庸调,大事小情都要过问的,他嘱咐的话,卑职句句都谨记着,少府就放心罢。”

郑业说过的话,就是骆六的尚方宝剑,抱玉只得给他署名钤印。待人走后,却越想越觉不对。

这二十几天里,她谨遵上峰之命,不曾对庸调过问只言片语。可今天骆六却主动过来了,他这一来,便提醒了她,无论实情如何,名义之上,“庸调”始终是她的职责。

今日发放牓文,要钤县尉之印,再过几日,怕是还有一堆文书要她签署。

一旦出了岔子,担主责的是谁?

想到此处,抱玉脊背蓦地一凉,倒是一下子领会了郑业的文字功夫。

他之前那句话,一直在她心里盘桓,前半句说:“庸调一事,你便放放手,交由司仓佐骆六专理。”后半句又说:“此人素称练达,可堪驱使。”

“专理”和“驱使”自相矛盾,当时她还以为姓郑的明经出身,胸无点墨,说话颠三倒四。这会儿才恍然大悟,他哪里是颠三倒四,而是措辞严谨,大有深意呢。

“揽权用事的绿毛老乌龟!嘴让尿腌了?人言不会,打的甚么骚臭哑谜!姓骆的嚼蛆阿堵货,喝肾亏老鳖尿上头了,到你老祖娘这里耍威风,迟早料理了你个狗东西!……”

抱玉心里的怒火腾地蹿了上来,照着挟轼狠踹了一脚,卷轴公文顿时滚了满地。

“咣啷”一声响,周泰腮边垂下的两嘟噜肉跟着一震。

隔着一道薄薄的槅扇,他听得真真切切,虽则“老祖娘”三字因说话之人的刻意含糊而没有听清,“老乌龟”“老鳖尿”之语却字正腔圆,震耳欲聋。

得有一炷香的功夫,里间的少年才子终于止了绣口。

周泰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只见薛县尉正叉腰立在窗前喘气,幞头上的两翅还在上下颤动。他赶紧垂下眼,默默捡拾地上的物什,一样样都摆放好了,又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你回来。”抱玉叫住他,深深吁出一口气,“收拾收拾东西,与我走一趟府仓!”

本朝的庸调之物照例是由乡民自行送到县衙府仓的,既然骆六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实情,那她便亲自去府仓察看。若是当真一切顺利,还则罢了;否则,只要她还佩一日的县尉之印,她就得将此事大管特管,一管到底!

周泰猜出她心中所想,劝道:“县里收缴庸调已有成法,骆六虽不学无术,照章办事,想也不至出错。少府大可宽心,若是当真过去,必为郑县令所知,那么……”

抱玉嗤笑一声,与他怒目而视。

周泰顿时语塞,当下不敢再劝,只得点头应诺。

·

这个时节的江南的确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淅沥了几日,最后一丝暑热也给浇没了,人就像是浸在一池冰水里,浑身上下三百六十个关节没一处不僵硬的。

周泰抱着肩膀艰难挪步,深悔今早出门时没有换上夹袍,再看头前的薛县尉,身上仍是条浅青夏袍,走得虎虎生风,好似浑身上下都在腾腾地往外冒热气。

“到底是年轻,火气旺,火力也旺啊!”

周泰心中暗想,道一声:“少府等等卑职!”脚下紧赶慢赶,这才勉强跟上。

府仓建在县衙西侧,门前对植两株参天乌桕,树冠蓬勃,经了几场寒雨,桕叶由黄转红,远看着像两柄艳丽的大红伞。

抱玉止步在伞后,红伞外头,骆六正领着两个仓督收庸调布。

过来交布的乡民只有零星几个,布帛麻线卷成捆,或肩背、或手扛,门口排成短队。

骆六岔腿坐在筌蹄上,一个仓督捧着壶,立在他身侧伺候茶水,另外一个手里掐着花名簿,站在阶上吆喝乡民上前验布。

“你叫什么?唔,何大……太平乡兴水村人……你家需纳绢四丈、绵五两,输布五丈五尺、麻六斤。”

名唤何大的乡民走上前来,局促着手脚,依样将庸调布摊放在月台的竹席上,起身望向仓督,满脸小心。

那仓督蹲下去,拿着尺子在绢布上比划了一阵,又用秤称麻线,末了懒洋洋道:“不行啊,数目不足。”

“咋会不足?”何大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布足匹、线足斤,出门前还量过好几遍,方才你量的时候我也一直看着呢,半分不短!”

“喊什么?”仓督瞪起眼睛,捻起绢布一角,指头搓了搓,“看见没?经纬稀疏,成色不行。”他故意找茬,再密实的布也禁不住这样抻拽。

“你说不行就不行?满太平乡打听,我们家的绢布也是数一数二的!去年就是这么织的,前年也是……”

何大忍不住与仓督理论起来,身后之人与他同村,见状急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耳语一阵,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青钱塞到他手里,又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何大犟头犟脑地与同村拉扯了一阵,到底还是认了倒霉。仓督接过青钱,掂了掂,瞥他一眼,轻哼一声:“这次就算了,下回仔细些。”转头扬声道:“下一个、下一个,都麻利点!”

骆六稳坐在筌蹄上,嘶嘶溜溜地喝茶,不时往地上喷一口茶叶沫子。

乌桕树后那抹浅青身影突然现出来时,他着实是吓了一跳,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他笑道:“天气这般不好,少府怎么亲自过来了?”

抱玉冷盯了他一眼,直接问那仓督:“你说绢布成色不足,可有证据?”

仓督可没骆六的底气,情知不妙,正慌里慌张地将青钱往何大手里塞。可恨那何大却不肯收,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既给官爷讨要了去,小人可不敢再往回要。”手一松,那串钱掉到地上,摔出一声极清脆的“啪嗒”。

仓督咧开嘴苦笑:“这个……哎呀!少府明察,是这愚民硬要贿赂卑职——”

不待他说完,一只乌皮**靴已当胸踹了上来。那靴比寻常男子的秀气了些,力道却一点不小,仓督不防,差点被踹了个倒仰,向后趔趄两步,慌忙跪了下去。

抱玉仍不解气,撩起袍子,照着他的脸又连踹了数脚,“狗仗人势的东西,哪里学的阳奉阴违!”

骆六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嘴角一点点沉下去,淡淡道:“底下人做事难免疏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少府还是息怒罢。”

抱玉一振衣袍,指着府仓门口:“州府既下发了样布,为何不悬于门前?成色足与不足,一目了然。”

“卑职一时忘记了,回头就教人张挂出来。”

“忘记?分明是故意!郑明府信重于你,你却堂而皇之地指使底下人索贿,骆六,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诶呦,这罪过可太大了,少府有证据么?若是没有,可千万别这么说。”骆六语气不咸不淡,一对小圆眼睛直视过来。

抱玉咬紧了牙。

若他老实认罚,看在郑县令面上,此事也可小惩大诫;既然他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她铁面无情。

当下厉喝一声:“来人!”

周泰见势不妙,赶紧在旁边拽她的袖子:“少府息怒、息怒,借一步说话。”

抱玉沉下脸:“你若是想拿他的身份说事,那就免谈罢!”

“少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骆家是前资寄庄户,阖族仕宦显达,关系盘错,是有名的地头蛇。京城、州司、镇海军中,皆有亲故,郑县令这门姻亲,倒还是其次。”

“那又如何?”抱玉冷笑,“今日之事是非清楚,黑白分明,我打他合规合矩,任谁来了都挑不出错!更何况,”她睨着周泰,“若是任由这等胥吏骑到头上,往后谁还会将某这个县尉放在眼里?让开!”将衣袖一扯。

周泰岂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敲打之意,面露讪色。

不规不矩的事,他确实瞒着长官干了不少,可这也是在所难免。衙门就像一口大染缸,一入此中,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当下也不再阻拦她,只低声道:“少府在差科一事上,已经得罪了郑明府一回,若是再打骆六,往后就断无寰转的余地了。”

抱玉一怔,转过脸来:“差科?”

周泰一对浑浊的三角眼中迸射出得色,一闪而过,而后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差科也好、庸调也罢,与钱字沾了边,都是一滩浑水。总归是上官想放水养鱼,否则,底下人又怎么敢任意施为?

“差科舞弊之风盛行多少年了,从上到下,多少人因此获利,又岂是那里正一人?少府初来乍到,即插手此事,伤了长官的颜面还是其次,更紧要的是,伤了长官的利益。

“仅此一事,还可说是少府初来乍到,无心而为,郑明府心中虽不痛快,却也不至过分怪罪。千不该万不该,少府不该写那纸《改良状》,更不该将状文递到徐县丞手里。”

他这话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抱玉心里有根弦突地绷紧了,沉声道:“某乃县尉,状文自然要先递县丞、再呈县令,规矩如此,何错之有?”

她当然知道郑业徐为之间的微妙,正因如此,才严格照着规矩办事。

周泰“嘿”地一笑,老脸上的褶子皆堆到了一处,摇头道:“少府这可就想岔了,府衙里从来只有两条道,要么往东,要么往西,绝无中间一条可走。或许在郑明府看来,照规矩办事,本身就是做出了选择。”

抱玉抿着唇,望着不远处火红的乌桕树,默然不语。

自赴任以来,她总是虑事的时候多些、度人的时候少些,仿佛两处心窍只开了一处,此刻得人提醒,许多事竟是骤然明了。

郑业放任差科舞弊,既然周泰知情,徐为就没道理不知。那么,他对《改良状》大加赞赏时,揣着的是什么心思?

还有这个周泰,抱玉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位貌似忠厚长者的老吏,他明明有许多机会提醒自己,偏偏拖到这个时候,揣的又是何等样的心思?

周泰微垂着头,模样恭谨,不卑不亢。

他是丰海本地人,十来岁起就端上了衙门饭,如今已服侍过五任县尉,不夸大地说,他其实比县尉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县尉。

薛县尉是个聪明人,他一早就看出来了,既拖到此刻才出言提醒,就不怕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思。

这位二十岁的将仕郎恃才傲物,锐气逼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事事皆要弄个清楚明白、事事皆要亲力亲为,教底下的人如何自处?得让她知道,周泰虽卑,还是有些用处的。

抱玉深深地看着他,自谓是重新认识了这老吏一回。良久后,淡声问:“依你之见,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周泰暗暗舒了一口气,微笑道:“仓督公然索贿,有损官威,宜严惩,就地笞之,一儆效尤、二息民愤;骆六督察失职,恤其辛劳可免皮肉之苦,罚钱三贯,小惩大诫。”

骆六的俸钱是每月十贯,三中取一作罚,并不算多。如此一来,县尉有了台阶可下,不管骆六领不领情,郑县令那里都算是有了交待。

“好,你这是老成之法。”抱玉点点头,虽有一万个不甘,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依了周泰之言,又与他叉手道:“多谢提点。”

周泰忙躲了,连声道:“不敢不敢,少府折煞卑职!”

见她终于听劝,心思大定,继续道:“少府略施薄惩,这些人自是不敢再胡作非为了。这府仓……就不必再看了罢?”

抱玉心道:“从前是我心怀偏见,将你看扁了,你既老于人情,我自该虚心从教。可是庸调事大,我却万万不能受你支配。”当下微微一笑,命骆六即刻开仓。

周泰怔了怔,在原地迟疑片刻,亦觉重新认识了这位年轻的少府一回。

骆六扬着脖子,很是痛快地打开了府仓,因有恃无恐,倒也不再隐瞒,话说得十分坦荡:“如少府所见,现如今收上来的还不足四成。倒也不必担心,每年都是如此。”

抱玉先前只是隐约觉得不妥,此刻亲眼目睹了空荡荡的布架,只觉心底发凉。

距离截止之日只剩了最后三天,他竟然还敢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一切顺利!

她怒上心头,方欲发作,思及方才种种,强自压下,看向周泰。

周泰靠过来,低声道:“确实如此,县里民户多数贫穷,每年都要拖到最后几日才肯如数上交。倒是也……也从未出过岔子,最终皆如数如期。”

骆六瞥了二人一眼,洋洋自得:“少府先前还怪卑职措辞严厉,威吓乡民,却不知这些刁民的愚顽。今早那道牓文一贴出去,怎么着?午后立刻就有人过来交布了!这哪里是交不上,分明是不愿交,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

这话刺耳之极,抱玉怒气难抑,正欲训斥,仓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骆六可在?”

紧接着,一道猴似的身影便灵巧地绕过了门口的两个守卫,径自闪入仓房,慌里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乡民闹着减税,正往县衙来呢,你快想个法子罢!”

[1]将仕郎:散官衔,从九品下,最低一级。

唐代官制比较复杂,笼统来说,职事官代表实际职守,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官职”,如县令、县尉什么的;

散官表示资历,也称“官资”。一般举子登科后即授散官衔,称为“叙阶”,从此以后,白身就成了“有出身人”,有了做官的资格。

勋官:多指军事功劳。木兰诗中那句“策勋十二转”大家都知道,就不赘述啦。

封爵:这个最简单,表血统,公主王爷什么的。

综上,在唐前期,职事官、散官、勋官、爵位就像四个坐标轴,共同标示出一个官员在官僚体系中的位置。所以唐人墓志铭的头衔非常冗长,例如:唐故大中大夫河南少尹上柱国裴府君;再如:唐故光禄大夫太子太保赠司徒弘农杨公基。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职事官”。

后期使职出现后,“职事官”也渐渐沦为与“散官”类似的作用,仅表示资历,用来定工资和待遇,而与实际的职掌无关。“节度使”就是一个典型的使职。

[2]1贯等于1000文。像抱玉这种中下县的县尉,工资一般是每月20贯,骆六只是胥吏,所以文中设定他的工资为每月10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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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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