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下到早晨方歇,李西州泊好车,把羊绒大衣的领子立了立,踩着覆满湿亮枯叶的巷道上,向老宅走去。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
老爷子着人早早通知,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回老宅祭灶,每家至少带一个孙子辈的子女。他上面只有一个姐姐,行踪不定,这事就落到他头上。
晨光从瓦檐上漏下,老宅门前的七八辆汽车突兀地泊在水洼里,最新款的红色超跑与十年前的国产商务车并排停着。李西州侧身走进老宅大门,穿过抄手游廊,迈步走进了主厅。
主厅宽敞,几组紫檀木沙发上铺着崭新的暗纹坐垫,岩板山水屏风无言伫立,掩映着聚散的人群。老爷子不在场的时候,一大家的远近亲疏,常常沉淀成湖底的淤泥,高高低低,朦朦胧胧。
大伯李绍是大学教授,大姑李淑是国企工程师,两人是爷爷早逝原配冯春兰冯奶奶所生的一母同胞,眉眼端肃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父亲李远是次子,爷爷的第二任妻子段毓千所出。这位亲奶奶只生了父亲一个,后面因着老爷子的桃花债断然离婚。从他幼时记忆里就沉闷少言的父亲,此时坐在沙发一角翻着文件,跟身后的助理交待着什么,穿着米色毛衣裙的继母陪在侧旁,小意地递过去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
三叔李宗、四叔李亭与小姑李棠,继承了爷爷第三任也是现任妻子于颂云于奶奶的样貌。荣光焕发的小姑身着高奢品牌的冬装,正讲着小姑夫最近提拔调动的新职。
稍后方的多人沙发,散乱地坐着跟过来的几个第三代小辈们,各自玩着手机或闲聊,空气中萦绕着新风系统过滤不掉的沉檀香与电子烟的薄荷气。
李西州在门口的斜光中站了站脚,扔进嘴里一颗口香糖,一边旁若无人地嚼着,一边抬步走进去,找了个单人沙发自顾自地陷坐进去,神色淡漠。
“哥!”
身前的光线一暗,四叔家的李亦洋扬着一张讨好的笑脸凑过来:“哥,你来了。”
李亦洋从昨天结束直播就开始忐忑,此时打量着这位堂哥的神色,小声道:“哥,我昨天直播闹着玩的。”
李西州垂着眼看地毯上的纹路,可有可无点了个头:“嗯。”
李亦洋继续道:“哥,你别告诉我妈行不?我妈老觉得我这工作不正经,上次要不是你帮我求情,我妈非砸了我直播设备不可。”
他殷勤地给这位堂哥锤了两下肩膀:“我妈今天没来,她最喜欢你了,上次我当着她的面,把你拉进我粉丝群里说有你监督我,她才肯让步的。”
想到那个一直释放善意的长辈,李西州的手指拂过表盘:“四婶是律师,见得多,怕你行差踏错。”
李亦洋赶集表态:“是是是,我以后一定多注意,遵守行业规则和社会公序良俗,我的梦想可是当一位优秀的音声艺术家。”
说到这儿,李西州脑海里突兀浮现出昨晚那个顶着小黄龙头像的人,开口问道:“音声定制,你接过吗?”
李亦洋眼睛一亮:“哥,你还知道这个?”迅速脑补了一通这位大忙人堂哥为了自己去了解音声行业的场景。
有些感动地望着他:“哥,你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怪不得我妈说你可靠。我属于新人,目前主要是接工作室安排的配音和直播任务,音声定制接得还不多。”
这样啊。李西州点头:“随便问问。”
主厅通往二楼的楼梯忽然起了喧腾,一身改良中式唐装的李家老爷子在保姆虚扶下走下楼,他的侧后方,是身着旗袍、一脸端庄慈笑的现任妻子于颂云。
一时间,“爸爸”“于姨”“妈”“爷爷”“于奶奶”“奶奶”的招呼声响成一团。
李老爷子在主位坐下,眼神带着多少年养出来的威势和掌控欲,环视一圈,开口喊人。
“老大,你家老二那个研究课题拿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没有?你别老在一边傻看,该帮得帮,既然搞学术,就豁上三代人,把这个标签,烙在我们李家身上。”
次子管着家里上市公司的运营,对着次子,李老爷子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严厉和指摘:“还有你!那个赔钱的科技项目趁早停了,最近能源行业不错,回来我安排人给你送个项目书,不会抓行情,一辈子能吃几回肥肉?”
李西州兀自转着茶杯,在余光里注意到父亲习以为常的垂首,以及继母一脸受训的恭顺,他放任身体松懈着后仰,姿态懒散地把茶杯放回桌几,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李老爷子似有似无朝他的方向扫了一眼,又转向三子和四子,这是心爱的第三任妻子所生:“老三,听你妈妈说,最近策划的艺术展,反响挺好?”
四叔给自己三哥帮腔:“的确如此,爸爸,三哥为了办好画展跑遍欧洲,联系的都是大艺术家,展出很轰动!”
三叔有些矜持地摆手:“还行,还行,行业内打出一些名气,就是这回成本投入有些大,不然还能再提升一个台阶。”
李老爷子闻言,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老四,珠宝公司的业绩还行吧?今年利润抽两成给你三哥周转,之后的再分红。”
又跟大女儿说了些养生的话题,夸了小女儿送来的按摩椅,指点了几句女婿新调任岗位的事宜,老爷子才轻咳一声,将目光投向跟过来的几个小辈:“我有个老朋友,外孙女刚从国外回来,26岁,常春藤名校毕业,投行的履历,非常优秀,唯一缺憾的就是父母意外过世了。前几天喝茶,问我们家有没有合适的后辈,今天人多,你们都说说看。”
老爷子这话一出,几个孙子辈的人一下子成了长辈们关注的焦点。
大伯家的大堂哥李承砚带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回道:“爷爷,我们这一房就不凑热闹了,我跟承墨两兄弟,孩子都上初中了。”
三伯家的堂弟李念哲眯着一双桃花眼要说什么,被旁边的三婶一把拉住,笑着道:“我们三房也不凑热闹了,念宇是前年结的婚,念哲虽然年纪相当,但他舅舅上次还说留意了一位很好的女孩儿,人家家世好、长得好,父母也都健在……”
三叔咳嗽一声,递给她一个眼风,三婶连忙改口:“爸,我不是嫌弃您老友家那位女孩儿,只是先来后到,我答应他舅舅相亲见见。”
四叔接过话茬,拍拍旁边的儿子李亦洋:“爸,我家就亦洋一个男孩儿,才大三,年级不合适。”说着,把目光转向二哥李远:“二哥,西州今年是不是27?合适啊!”
话题一路引下来,李家二房成了家族众人的视线中心。
李远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抬头看向自家儿子:“西州,你的意思?”
李西州凝着眉眼,挑起下巴,甩下句“没兴趣”,便仰起头欣赏起中厅那盏璀璨的水晶挂灯,看也不看李老爷子明显冷淡的脸色和寂静下来的气氛。
三叔笑呵呵地打着圆场,语气里不知道是夸还是酸:“西州如今跟着二哥管着公司那摊事,劳苦功高,不过也得把终身大事安排上,这年龄到了该结婚就得结婚,咱家的霸道总裁一直不结婚,说出去招人笑话。”
中厅的水晶吊灯和记忆里无数的场景重叠交织。
李老爷子憎恨他亲奶奶段毓千当年大闹离婚伤了他的颜面,连带着厌恶他父亲和他这个孙子。母亲在他两岁时出了意外,他在亲奶奶身边长到6岁才回李家,眼看着老爷子独断**不容挑战,眼看着宅院内派系林立、貌合心不和,眼看着父亲为了获取更多话语权娶了背景势大的继母,眼看着不同血脉的叔伯姑婶明争暗斗,小一辈有样学样、排斥霸凌。
呵,这座宅院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审视,一样的嘈杂,一样的口舌,一样的腻人。李西州并不掩饰眼中逐渐蓄积的不快之意,只是听到三叔李宗最后的那句“说出去招人笑话”,脑海里忽然闪过昨晚那份花花绿绿的文档——《遭遇逼婚,舌战群雄》。
——“不结婚,说出去招人笑话!”
这句话后面是怎么回怼来着?
对了,
——“都谁笑话我,我死他家门口。”
里面写的“风流三叔”,倒是跟自己这位情人一堆、花边新闻不断的三叔形象一致,犹如某种令人快意的指征。
他心房游窜的一腔烦闷,此刻雀跃在犄角旮旯发现一个针眼大的钻孔,争先恐后探出去置换另一种新鲜气流,稍减那种窒人的燥意。
“三叔”,李西州开口,语气中夹带一丝恶劣的笑意。
三叔李宗张大嘴巴,瞳孔地震。
我天爷啊,老二家的犟种,从小打不服、骂不屈的烈犬,什么时候这么肉麻地喊过自己“三叔”!
李宗做梦一般地环顾四周,很好,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连他亲老子、亲老娘都瞪着一双牛眼!
李西州望着他又喊了一声“三叔”,徐徐道:“您给说说,我不结婚,都谁笑话我了?我去死他家门口,省的他们替我操心老了如何如何。”
一室俱静。
李亦洋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挤到最前排,脑子里吱哇怪叫:
麻麻,你确定让我学的是这位哥?
一等一的能干?可靠?冷峻?稳重?
属实吗麻麻?
没有骗崽吗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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