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生来就是重瞳。
至少上小学以前,在别人口中他顶多是个没爸的“野种”,而不是一个“怪胎”。
关于从前的事,丛叙记得不多,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印象深刻的也就那么几件,其中就包括某天夜晚,同学惊恐地盯着他,惊慌失措崩溃大喊,后退,然后从楼梯口一头滚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红蓝交错的救护车灯光在眼前闪烁,又远去,最后映出母亲漆黑的身影,他在泪水模糊中被母亲抱住。
那之后,丛叙就戴上了特质美瞳,十年如一日地戴着。
可是再美的皮囊也有腐朽的时刻,再漂亮的谎言也有被撕扯下的那天,美瞳能盖住重瞳,却无法盖住他的不安。
尤其是随着年龄增长,夜深人静他盯着镜子,绝望地发现黏连的瞳孔正越来越大,越来越黑稠时。时常有那么几个瞬间,对上镜子里的自己,他心下一惊,又匆忙移开视线,那眼睛实在不像一个正常人会有的,倒像一个非人的怪物正透过镜子看他。
丛叙撑着洗手台,思绪止不住地发散。
也许他真的会变成梦里的怪物那样也说不准。
大脑又开始发烫,他低下头,捻着那片美瞳准备戴回去,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一点黑。
手一顿。
余光模糊,只能依稀辨别出一团白和两点黑,从洗手间门口探进来,与此而来的还有一阵强烈的不适感。
……像有人歪着身子,探进脑袋来窥视他!
丛叙猛地抬头。
砰——
门大力撞在墙上,又哐当一声回弹,狂风涌进门内,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数扇洗手间隔门被狠狠掀起,噼里啪啦开开合合,窗帘像鼓足了气的帆,在半空疯狂抽打。
丛叙穿过那些飞舞的白布,大步流星上前止住门板,向外一看。
夜黑如墨,冷白的灯光闪了闪,将走廊切割成数个小方块。
洗手间外空无一人。
丛叙轻轻皱起了眉,烧糊涂了吗?
脑袋又是一阵晕,四肢发软,他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戴回美瞳,一步一步挪到了二楼的输液室。输液室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蓝色塑料座椅整齐排列,丛叙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看护士熟练地抽软管,涂碘伏。细长的针头穿透皮肉,扎进青色血管中。
有人轻声咳嗽,患者三三两两分布在输液室各处,老人闭目养神,年轻人低头刷手机,护士脚步轻快,平稳地穿梭在座椅间,所有响动都在入夜后沉静下来。
一安静下来,困倦便如潮水般席卷而上。丛叙撑着脑袋,本来不想睡,但终究挡不住连日累计下来的疲惫,眼皮渐渐沉重着合上。
他再次回到如出一辙的梦境中:蜷缩着,戴上手镯,被抛进棺材里……女人的呢喃依旧神经质,他麻木地看着从黑暗中钻出的怪物,白花花的脸上张开血口,越张越大,到最后能清晰看见喉管深处的黏液和震颤:“丛叙……”
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梦没有就此结束。
身躯忍不住向后倒去,在怪物扑过来的前一秒中倒入一片新的黑暗里,再一转身,四肢陡然拔长,一瞬间从幼童成为少年,手中还莫名提了一盏灯。
不远处传来隐秘的响动,有人轻声哼着调儿:“青霄现金身呐~面带黑色齿如银~~”
丛叙提灯看过去,只见漆红飘带摇曳如烟,有人光脚踩在黑暗中,飘然旋转,重重叠叠的衣襟在半空缠绕,形成一道天然的隔幕,影影绰绰。
“求佛问仙呐~世人皆晓菩萨悲~~”
这一舞太长,丛叙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对方的舞姿从翩然旋转,到灵动的手绕腕,铿锵化为轻盈,唱腔越来越细,直至细如蚊吟。
戛然而止时,乌黑长发旋落如瀑,那人含笑看过来:“好看吗?”
丛叙在看清那张脸的前一秒睁眼。
透明的输液袋在金属架上微微晃动了下,轻微的刺痛在手背上炸开,他愣了一会儿,才拿开被压住的手。
这一觉实在太久,丛叙抬头看时钟才发现时针已经指向了“1”,药液还在顺着管壁有节奏地滴落,但偌大的输液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虫鸣微弱,夜色沉寂,因此如雷心跳在空荡荡的空间内便格外明显。
脑袋还有点蒙,几分钟后,丛叙缓缓靠回椅背,轻轻吐出一口气。
额头已经不烧了,于是大脑开始条分缕析地回忆这两天的事。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可自从萧家来人后,他就开始不可控地重复小时候的梦境,尤其是这两天,甚至还梦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在搬来本地之前,母亲从来没主动和他提起过萧家。本质上讲,他不信任萧家。
但他需要钱。
人在穷途末路时的赌性是难以预估的,丛叙不否认自己有破罐破摔的理由在,但事到如今,状况已经远远超乎想象。既然脱险,医疗费已经结清,那后续也没必要直接接触萧家了,通过萧方应该能把朱砂手镯拿回来。
指腹摩挲着上唇痣,丛叙摸出手机。在去萧家老宅之前,他特意从网上买了二手的微型摄像头挂在衣领上,连手机也一直开着录音,然而录像在他刚进老宅时就黑屏了,此后整整一夜过去都没有恢复,丛叙转而点击录音器,放到耳边听:
“萧先生说了,今晚的主要任务是接二少您去老宅完成冥婚,大少会有其他人去接。”
“后续的手术费用会很快打到您账上。”
“……”
秒针走动,药液一滴一滴落下,空旷的输液室里,一切声音都被放大。
丛叙等了很久。
半晌,他垂下眼,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准备放下手机。
“快跑!”
含笑嗓音不期而至,高调张扬地拉回了悬停的手,于是丛叙重温了一遍那段对话。
很奇怪,虽然没有录像可以拿来要挟萧家,但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段录音的存在。这种感觉在很小的时候也出现过,比方说他好不容易得到一颗糖果,握在手心,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然而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再任人夺走珍视的东西,何况这颗“糖”对他人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但这种固执的心理却仍然在生根发芽,悄悄爬满整个心脏。
丛叙放下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画圈打转。
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那太像一场梦了,荒谬,怪诞,又带着不可否认的温情。
他不相信祝屏无缘无故的善意,但愿意相信那些听上去异想天开的理由。只要帮他的人能说明理由,哪怕答案再模糊不清、荒诞滑稽,他也能感到笃定和安心,只要对方是有理由的,有条件的,他就能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只是大概以后都见不到了,他好不容易才想起那种熟悉感的来源:穿着、舞姿。在某个梦里,他也见过似曾相识的舞蹈。
他还欠祝屏一句“谢谢”。
舌尖漫上一点苦。
丛叙重新点亮屏幕,指尖划过录音,突然停住。他眯起眼,将录音又播放了一遍。
数字跳动,鲜红的音频波纹出现起伏,又恢复成一条直线。
再播放,直线,起伏,直线,起伏,祝屏的声音响起。
拇指和食指并拢又分开,页面放大,他找到那段在和司机说话后、祝屏的声音响起前出现的音频起伏。
手机音量调至最大,数字快速跳跃、闪烁,丛叙将音频语速缓缓下调。
1.0:“口……口……”
0.75:“葱……x……”
0.5:“……嘘……”
0.25:“丛……叙……”
一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的输液室内,他毫无防备地、再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手机中传来。丛叙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开始发烧了。
然而被切割的音频持续播放,那个非男非女的诡异声线始终萦绕在耳边,喃喃重复着,像某种诅咒盘旋而上。
喉咙发紧,眼前慢慢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纹,手臂、吊针、金属架、靠椅的轮廓渐渐虚化,光线变暗,输液室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耳朵里隐约有嗡鸣,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含糊。
丛叙胸口发闷,手指摸索着要按下暂停键,但一低头,屏幕上一条信息赫然撞入眼底:
【嘻嘻】
右眼在刹那间腾起燃烧般的痛楚,丛叙扔开手机,弓腰捂住眼睛。
刺痛顺着神经搅动整个大脑,反胃感又一次涌上喉口。
别去想它,别想它!深呼吸!
他应对这些已经有了经验,竭力缓慢吐息,在心中默默数秒: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规律的节奏转移了注意力,也带回了掌控感,翻江倒海的胃渐渐平息下去,右眼疼痛渐消,视野缓缓清晰起来。
但也在这时,他终于察觉到了输液室内的另一道呼吸声,就在他发麻的脑后——
“丛叙。”
有东西贴着他的耳朵,气流一缕一缕拂过冒起无数鸡皮疙瘩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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