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缝纫机旁,阿花奶戴上了眼睛,为许少榕改衣服,改完大部分之后,拿起针线修改细节。
许少榕坐在身边,整理旁边小筐里缠在一起的线轴,耐心地一根一根地将它们理顺,绕好,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阿花奶手指翻飞,许少榕称赞道:“阿嬷,您这手真厉害,一针一线都这么稳。”
阿花奶动作没停,有点怀念:“以前嘛,家家都做,自己做,自己穿。我出嫁的时候,第一件嫁妆就是自己做的一床被面。”
她指了指外面翻飞的染布,“就说扎染,现在不是给自己做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们这几个老姐妹,还有村里几个小伙子,靠着这个手艺,做点订单,挣得也不少。”
许少榕好奇地问:“阿奶,那这些布染出来,主要卖去哪里呢?”
“多是游客买嘛,围巾、裙子、挂在墙上的画……还有来体验的。”阿花奶笑着说。
“以前是生计,现在是文化了。”阿花奶找了个贴切的词,带着些许感慨和自豪,眼角的皱纹像菊花般舒展开来。
上午的阳光透过木制的窗棂,缝纫机发出规律而安详的“嗡嗡”声,像是岁月的低吟。
黎昭选了一块半米长的正方形布料,准备给他的灰兔子做个束口袋。
李康烨在一旁看着黎昭,看着他选择最难的图案,什么都没说。
他拿了一个帆布包,和阿嬷商量着,衡量了一下自己能力,觉得能完成,选了个中等难度的图案。
阳光透过层叠的染布,在黎昭周身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在一张石桌前坐定,姿态很专注,微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捏着针线,在布上落下细密的针脚。
偶尔蹙起的眉头,板正的坐姿,完美表演着一个虚心挑战的后生形象。
只有极细微处,泄露出几分心不在焉。
借着抬眼休息的间隙,黎昭不着痕迹地扫过院内众人,尤其是在李康烨那个方向停留得久。
他对李康烨有点好奇,凭借一种动物般的直觉,黎昭觉得李康烨的热情里隐约掺杂着一种淡淡的疏离。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李康烨那边进度很快。他手脚利落,与指导他的阿嬷有商有量。
没过多久,他的帆布包便已成型,苍山云海的图案,蓝白晕染得清透干净,被阿嬷笑着夸了一句“娃娃悟性好”,挂上了晾晒架。
拿着自己那件已经过了一遍靛蓝,但颜色略显单薄寡淡的T恤,申鹤有点发愁,看到李康烨的帆布包后,他眼前一亮,快步走到李康烨身边。
他的图案比较简单,是几片云,但初次尝试,染色的时间没掌握好,成品和他想的不怎么意义。
“康烨哥,”申鹤开口道,语气很亲近,“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件?我感觉颜色太浅了,想再染深一点,但又怕太过了。”
李康烨接过T恤,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布料的吃色情况,又用手指捻了捻布料的湿润度。
“是还可以再入一次缸,”他判断到,“氧化得差不多了,现在再浸染一次,时间短一些,应该能加深底色,让云纹更突出些。”
“我帮你弄吧。”
李康烨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用长竹夹夹起T恤,将它再次浸入染缸中。
他在心中默数着时间,手腕轻轻晃动让染料均匀渗透,动作熟练得不像个新手。
片刻后,李康烨利落地将T恤捞出,蓝色已肉眼可见地浓郁了一层。
“挂起来氧化吧,这次颜色应该就饱满了。”他一边将T恤递给申鹤,一边解释道。
教他的那位阿嬷见他完成的又早又好,打算教他一点新东西加在包上。
“娃娃,现在教你点锦上添花的图案。”阿嬷拿起一根更细的针和一股棉线,又在旁边小筐里抓过一小把薏米仁。
“这个叫鱼子缬。你看,用布把这米粒一颗颗包起来,扎紧,染出来就是白白细细的小点子,可以做水光,也可以做雾。”
阿嬷手指翻飞,用布包住一粒薏米,细线缠绕数圈,牢牢扎紧。完成后的结扣小巧均匀,紧密地排列在布上。
李康烨笑了笑,对这个很感兴趣。
他接过针线,学着阿嬷的样子,开始尝试。
起初,他不是包不住米粒,就是线扎得不够紧,但李康烨很有耐心,不满意了就拆开重来,慢慢摸索着力度和技巧。渐渐地,他手下成型的鱼子开始变得规整、均匀起来。
赵明之从旁边经过,瞥见他包上漂亮的纹路,连忙抓着她那只打算去浸染的布兔子,凑过来说:“康烨哥!帮我在兔子耳朵尖上扎几个小白点呗?就几个,求你了!”
李康烨笑着应了。
仿佛打开了闸门。
沈砚知正对着自己选的那块准备做抱枕套的布发愁。
她想要一种初雪的感觉,山体部分染得不错,但山顶积雪却不知如何表现,试了几次都不自然。
凑过来看时,她的目光落在李康烨帆布包角落那几片雪花上,眼睛一亮。
“康烨,”她指着那几片雪花,虚心请教,“你这个雪花的感觉是怎么做出来的?能教我怎么扎吗?”
李康烨很乐意分享。他拿起沈砚知的布,一边演示一边讲解:“这个是缀染,要点是揪起的布量要少,线不能绑死,要留点呼吸感……”
他放慢动作,很快就在沈砚知的山顶区域,点缀出了形态自然的积雪。
“砚知姐,你自己试试。”李康烨把布递给沈砚知。
王晨见状,也拿着自己那条围巾凑了过来:“李老师,帮我也瞅一眼?”
“康烨,你这云纹的深浅怎么过渡得这么自然?”许少榕的声音带着钦佩。
众人笑语盈盈,以李康烨为中心,讨论着技巧,欣赏着他的作品。李康烨被围在中间,神情是一贯的温和,解答着大家的疑问,沉稳从容。
黎昭听见李康烨温温柔柔的讲解声,众人的笑闹声,抬起头,看着众星捧月,轻而易举取代自己成为中心的李康烨。
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产生的氛围,好像比自己想法设法营造的更加热切。
他在取代我吗?
黎昭心里突然像是被细小藤曼缠绕上,悄无声息的,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突然烦得厉害。
他佯装低头整理线头,再抬起眼时,先前那点表演性质的努力,已被一种真实的较劲取代,他要做出最好的作品,反正不能输给李康烨。
黎昭不再向那边看了,飞针走线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他的脊背佝偻起来,不再追求姿态好看,而是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和效率。
他主动向身边的阿嬷追问细节,语气急切而认真:“阿嬷,这里缝的可以吗?我怕颜色渗进去。”
“这个结这样打,会不会更紧一点?”
黎昭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也不去擦,指尖沾染着深浓的靛蓝。
阿花奶不知何时踱步过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温和地提点了一句:“慢即是快,心稳了,手才稳。”
黎昭深吸一口气,停下来喝了口水,强迫自己稍微放慢了节奏,但内心那份想要胜过李康烨的渴望,却怎么也平息不了。
“小昭真是太有魄力了。”准备回去做饭的许少榕路过他身边时,放轻了脚步,低声对旁边的王晨说,语气里满是欣赏,“看他这么认真,我都不好意思大声说话,怕打断他思路。”
王晨赞同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黎昭漂亮的侧影上,笑道:“孩子创作的时候,是需要安静。我们别打扰他了,让他好好发挥。”
赵明之去前院浸染时,特意绕到黎昭身边,想跟他说说话,看他这么认真,好奇又佩服地看了一眼他布面上初具规模的复杂图案,没出声打扰。
正午时分,黎昭面前的布料上,洱海月的轮廓竟已清晰地显现出来,图案虽然不怎么精细,却已然具备了神韵,对于一个新手而言,堪称奇迹。
只差最后一些细节的勾勒和一次定型的深染。
阿花奶笑着制止了他还想继续的手:“好了娃娃,心到了,功夫就到了九成。剩下的阿奶给你做吧,顺便给你做成束口袋,明天你过来拿就行。”
“康烨来叫你吃饭了,先去吧。”
黎昭长长舒了口气,身体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疲惫,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他抬头,李康烨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撞个正着。
李康烨琥珀色的眼睛像深潭一样,清透平静,黎昭心头莫名一虚,有点不理解自己为何情绪被他拉扯,又仿佛自己那份因为不知从何而生的急切与攀比,由此付出的努力,李康烨心里一清二楚,却毫无表示,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
黎昭肩膀酸涩得要命,缓过神来,心里感到忿恨,真是个混蛋,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黎昭垂下眼睫,借由整理工具收拾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挂回了乖巧的笑容,对阿花奶应道:“谢谢阿嬷,那我明天再来。”
“康烨哥,走吧,我感觉我要饿死了。”黎昭走到李康烨身边,撒着娇,距离却不是很近。
李康烨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心里暗忖,是在不高兴吗?
于是,他开口,真心夸赞了黎昭的作品:“小昭,你这个确实厉害,功夫没白费。”
“嗯嗯。”黎昭干笑了两声,心里舒服了一点,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他。
因为黎昭和李康烨一直在忙,许少榕和王晨他们便商量着要不干脆和染坊伙计们一起吃,正好工人们不用做饭了。
黎昭跟着李康烨来到二层。
桌子上摆了很多菜,糖醋鱼,火腿炒野生菌,可乐鸡翅等等,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是许少榕他们跟阿婆们一起做的。
众人招呼着他们一同坐下。
阳光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饭菜上,也落在每个人笑意融融的脸上。一时间,院子里充满了碗筷碰撞声、谈笑声和一些听不太懂的白族话,其乐融融的。
阿花奶对他们的作品很满意,各有各的意趣,各有各的认真。
其中李康烨的帆布包无论是技巧、晕染程度还是设计,都是最佳。黎昭的作品还没完成,但已经呈现出来的效果也足以令人惊艳。
“十分!”阿花奶说道。
众人一阵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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