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公司大楼空旷得能听见日光灯管的嗡鸣。伊一顶着一头被帽子压塌的乱发，带着一身被强行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怨气，脚步拖沓地挪向项目组临时征用的多功能会议室。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味和一种近乎凝滞的、高强度运转后的疲惫气息。
她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脚步顿住，残余的起床气瞬间被冲散。
长条会议桌被各种图纸、模型、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和空掉的咖啡杯、能量饮料罐淹没，一片狼藉的战场。王屿正仰靠在椅背上，眼睛下挂着硕大的乌青，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技术部的张辰趴在桌沿，发出轻微但均匀的鼾声，头发乱得像鸟窝。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方淮。
那个永远一丝不苟、西装笔挺、头发都透着精准弧度的方总监，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块巨大的项目进度白板前。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一件皱巴巴的浅灰色衬衫，袖子胡乱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衬衫下摆一半塞在裤腰里，一半扯了出来。原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垂落几缕在饱满的额角，甚至有一小撮不听话地翘着。
他微微弓着背，一手撑着白板边缘，另一只手捏着快没水的白板笔，眉头紧锁地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图表和红红绿绿的标记，下颌线绷得很紧，侧脸在屏幕光映照下透着一种近乎透支的苍白和疲惫。
伊一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副模样……太陌生，却又奇异地勾起一丝遥远的熟悉感。不是那个在酒会上精准截住她手机、在楼梯间步步紧逼的方总监。这更像是……很多年前，大学篮球场边，那个刚刚打完一场激烈比赛，汗水浸透球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扶着膝盖微微喘息，带着一股子纯粹、甚至有点莽撞的蓬勃气息的方淮。
那个藏在记忆角落、被她悄悄珍藏过的模糊影子，猝不及防地与眼前这个熬干了心血的疲惫身影重叠了。
“来了？” 方淮没有回头，沙哑得几乎劈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熬狠了。
“嗯。” 伊一应了一声，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她默默放下包，走到会议桌另一端，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开始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空杯子和废纸。她看到桌角放着一盒没拆封的湿纸巾，便拆开，抽出几张，轻轻擦拭洒在桌面上的咖啡渍和不明污渍。又找到饮水机，安静地烧上水，从角落里翻出几包速溶咖啡粉和一小盒牛奶。
王屿被她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抬头，看到是伊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伊一，救星啊……方扒皮不是人……” 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控诉。
“闭嘴，干活。” 方淮头也不回地丢过来一句，笔尖在白板上某个区域用力画了个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伊一没接王屿的话茬，只是把一杯刚冲好的、加了点牛奶的速溶咖啡轻轻放到方淮手边的桌角。方淮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白板上移开片刻，扫了一眼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又落到伊一低垂着收拾东西的侧脸上。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杯子，几口灌下去大半，滚烫的液体似乎熨帖了他快要冒烟的喉咙，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动了半分。
伊一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她像个无声的影子，清理桌面，续上热水，把新的打印资料分门别类放好，甚至把角落里几盒冷掉的外卖餐盒收拾出去扔掉。她动作麻利，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是偶尔在方淮需要某个文件，或者王屿嘟囔着找不到某份数据时，她能准确地在整理好的文件堆里抽出来递过去。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偶尔几句沙哑的讨论和方淮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的声音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亮，又渐渐染上夕阳的暖橘。
当方淮在白板最后那个巨大的红色问号上，狠狠画下一个对勾时，会议室里死寂了一瞬。
“发……发版了？” 王屿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嗯。” 方淮扔下笔，身体晃了一下，猛地扶住桌沿才站稳。他闭上眼，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强撑着的精气神似乎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纯粹的、沉重的疲惫。
“老天爷……” 张辰也彻底醒了，揉着酸痛的脖子，看着白板上那个对勾，喃喃道：“方扒……方总监，我们……活下来了？”
方淮没力气回答，只是疲惫地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
庆功宴定在公司附近一家颇有人气的川菜馆包间。项目组的核心成员加上几个支持的同事，十几个人，气氛热烈得几乎掀翻屋顶。紧绷了几个月的弦骤然松开，疲惫被酒精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取代。劝酒声、笑闹声、吹牛声震耳欲聋。
方淮作为绝对的主角，自然成了围攻的核心。平日里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方总监，此刻在酒精和巨大疲惫的双重作用下，防线也松动了。他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丝难得放松的、甚至有点无奈的笑意，被王屿和张辰左右夹击灌酒，脸颊染上了薄红，眼神虽然依旧深邃，却少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的柔软。
伊一坐在稍远的位置，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偶尔被林薇拉着参与一下旁边女同事的话题，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主位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卸下了“方总监”的完美盔甲，此刻被酒精和疲惫浸泡着的他，身上那种大学时期在球场上才会流露出的、带着点真实温度的气息，似乎又隐隐透了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放过我吧，真到顶了……”方淮笑着挡开王屿又递过来的酒杯，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告饶，眼神却清明了不少。他站起身，“我去外面透透气，抽根烟。你们继续。”
包间里太吵太闷，伊一也觉得脸颊发烫，便也起身：“我也出去透透气。”
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露天阳台。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瞬间吹散了包间里的燥热和酒气。伊一走过去时，发现方淮已经在那里了。
他背对着门口，倚着冰凉的铁艺栏杆，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微弱的红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夜风吹乱了他额前垂落的发丝，背影在城市的霓虹灯光勾勒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寥落。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侧过头。看到是伊一，他并未惊讶，只是将烟换到另一只手，往旁边让了让，给她留出位置。
“里面太吵了。”伊一走到他旁边的位置，也倚着栏杆，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光的河流。
“嗯。”方淮应了一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很快被夜风吹散。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却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隔绝了身后的喧嚣。只有远处城市的低鸣和夜风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方淮低沉的声音在夜风里响起，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酒后难得的直接，没有了平日刻意的试探或迂回：
“伊一。”
“嗯？”伊一转头看他。
方淮的目光落在远处璀璨的灯火上，没有看她，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问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大学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有过好感？”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伊一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在楼梯间那晚被悬而未决的“是不是……”折磨出的惊悸，此刻竟奇异地平复了。
她看着他被霓虹染上微光的侧脸，那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她没有低头，没有躲闪，甚至轻轻弯起了唇角，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然和轻松：
“是啊。”她承认得干脆利落，带着点自嘲的笑意，“方大学霸，风云人物，篮球打得又好，追你的漂亮学姐学妹能绕操场三圈，我们这种小透明偷偷喜欢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方淮终于转过头，看向她。夜风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坦荡得让他有些意外。没有羞涩，没有慌乱，只有一种“都过去了”的释然和淡淡的调侃。
“那为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后来总是躲着我走？像……在躲洪水猛兽？”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不再是试探。
伊一耸耸肩，笑容里带着点无奈：“趋利避害呗。那么多厉害又好看的人喜欢你，我凑上去干嘛？自取其辱啊？远远看着，磕磕……呃，欣赏一下帅哥打球，挺好。”她差点把“磕磕颜”说溜嘴，赶紧刹住。
方淮的嘴角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很浅的弧度，像是被她的坦率和那点小小的口误逗乐了。他沉默了片刻，指尖的烟快要燃尽。他摁灭烟蒂，目光重新投向夜色深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忆的温和：
“其实，我大学时，收到过一份很特别的……生日礼物。”
伊一没接话，安静地听着。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方淮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我一个人在校外，心情糟透了。就在一个公交站台，淋得像个傻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冰冷的雨夜，“一个女生，把她自己的伞塞给了我。一把很普通的透明塑料伞，上面印着便利店的标志。然后，她转身就跑掉了，快得像只兔子。”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伊一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清晰：“那个女生，是你吧，伊一？”
伊一彻底愣住了。
公交站台？暴雨？便利店塑料伞？……记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的片段，被方淮平静的叙述猛地拉到了眼前。她确实做过这样的事！在一个暴雨天，给了一个浑身湿透、看起来很失落的陌生男生一把伞！她当时赶着去便利店买关东煮，根本没看清对方的脸，只记得那个背影在雨幕里显得特别孤寂。那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在伊一的记忆里不过是沙滩上的一粒沙，早就被时光的潮水冲走了。
她完全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方淮！
“是……是我？”伊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眼睛微微睁大，“我……我完全不记得了！当时雨太大了，我根本没看清……”
方淮看着她脸上纯粹的震惊和茫然，终于确定，那把伞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甚至微不足道的善意，如同呼吸般自然，自然到她早已遗忘。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释然——困扰他多年的谜题终于解开。
有暖意——那个在他人生最低谷时刻递给他一丝微光的人，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这种纯粹温暖到的触动。
“谢谢你，伊一。”方淮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清晰地穿透夜风，“那把伞……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重要。”
这句迟到了多年的感谢，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伊一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看着方淮的眼睛，那里没有了平日洞悉一切的审视，没有了刻意为之的试探，只有一片真诚的、带着暖意的温和。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卸下所有光环和伪装、会疲惫、会道谢的方淮，比她记忆中那个完美却遥不可及的“男神”，更加……真实，也更加触动人心。
“不……不客气。”伊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弯起眼睛笑了，“原来那个淋雨的傻子是你啊。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方淮挑眉，语气里带上了点轻松的调侃。
“早知道……”伊一眨眨眼，故意拖长了调子，“……就多买把伞，把自己也罩着了，省得也淋成落汤鸡！”
方淮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阳台显得格外清晰悦耳。夜风拂过，吹散了最后一丝隔阂的薄冰。
阳台的玻璃门被拉开，林薇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喂！两位‘校友’，躲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快来！切蛋糕了！张辰那家伙要把蛋糕糊王总监脸上啦！”
方淮和伊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被打扰的无奈，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轻松。方淮率先转身：“走吧，方扒皮要去镇压造反了。”
伊一笑着跟上。夜风吹动她的发梢，也吹走了心底最后一点关于“过去”的沉重负担。她看着方淮挺拔却不再遥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或许有些距离，并非不可跨越。
男女主人设补充：方淮是一个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因为父母离异的关系他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一直觉得自己表现出来的状态和真实的自己相差很大，所以对于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欣赏和赞叹都有种麻木的漠视，他并不觉得那些人会喜欢真实的自己。
伊一是一个乐观善良的人，在她这短短的前半生中没有什么坎坷也没有什么意外之喜，她喜欢自己的平凡并乐于保持现状，所以对于一些过分美好的事物（比如方淮）有种本能的退让，因为怕失败而不去争取，又因为喜欢想要靠近，所以行为前后矛盾瞻前顾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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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方扒皮与伊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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