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会经常打电话回家吧,克洛伊?”
我父亲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他近乎多愁善感的热情。我把目光从窗外飞驰而过的新泽西州收费公路景色上收回来,看向他。在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他那双和我一样的蓝眼睛正紧张地盯着路面,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爸,当然了。”我撒了个谎。
“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种发短信。我是说,真正的,用声音的电话。”他补充道。
“我保证。每周日,雷打不动。”我再次撒谎,并熟练地戴上耳机,这是“谈话结束”的国际通用姿势。
我靠在后座的皮革上,闻着车里那股由我妈的香水味和我爸的发胶味混合而成的气味。我爱他们,真的。但我内心深处的吐槽之魂已经快要爆炸了。
经常打电话?艾斯顿大学离家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如果风向合适,我甚至都能每天回家吃饭。他们表现得好像我即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我看向车窗,它映出了我的影子。
乱糟糟地金发垂在肩上。白皙的皮肤,上面零星点缀着几颗雀斑,我妈称之为“天使的吻痕”,我称之为“黑色素的背叛”。我的五官很柔和,如果我不戴这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也许能算得上“清秀”。
总而言之,我,克洛伊·米勒,是一个活生生的“路人甲”。
我叹了口气,关掉了手机上那个毫无意义的播客。我在内心深处——那个充满少女幻想的俗气角落,开始许愿。
新的开始。
这是咒语,对吧?所有去上大学的人都在默念。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新的……人。
也许在大学,我会遇到我的意中人。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是一个连约会都没去过的书呆子。我的社交技能仅限于别人主动找我说话,我才能交到朋友。我的“恋爱经验”为零。我的初吻都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原地,等待着某个人。
……如果说,不算和女生一起玩过家家性质的吻的话。
这个念头突然窜过我的大脑。
一个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是一张女孩的脸,也是一种感觉——夏日午后割草的清香,是阳光下晒得滚烫的皮肤触感,是乌黑的发丝蹭过我的脸颊,以及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我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个荒谬的记忆。
“怎么了,宝贝?晕车了?”我妈从副驾驶座回头,一脸关切。
“没事,妈。只是……有点兴奋。”
我把脸重新转向窗外。那个身影,那个女孩,是一个我早已埋葬在五年前那个小镇的幽灵。她和我现在的生活,和这所即将到来的常春藤名校,没有一丁点关系。
“我们到了!”我爸的声音把我的思绪彻底拉了回来。
车子缓缓驶过一个宏伟的拱门,上面刻着“Ashton University”的字样。
“好了,爸,妈,你们真的该走了。”我站在我的新宿舍楼前,身边是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和一个塞满了书的背包。
“你确定你一个人能行吗?这里的床垫看起来很薄……”我妈还在依依不舍。
“妈,我能处理一切。真的。”我几乎是在恳求了,“你们再待下去,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第一天就需要爸妈帮忙铺床的loser。”
这句话终于起效了。我爸给了我一个能勒断肋骨的拥抱,我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留下了“别忘了吃饭”的最后嘱托。我站在原地,挥着手,看着他们那辆熟悉的斯巴鲁消失在拐角。
直到车影完全不见,我才松了口气,转过身,真正地看向我的新家。
艾斯顿大学。
它美得惊人,这里的建筑是经典的哥特式风格,红砖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仿佛在炫耀着自己几百年的历史。高耸的塔楼和尖顶刺向天空,草坪修剪得像一块块完美的绿色地毯。
我在这里。
克洛伊·米勒,真的考上了这里。那个在高中埋头苦读、错过了所有派对和社交的“书呆子”,成功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里的“精英空气”全部吸进肺里。
我很满意。
我拖着行李箱,走向宿舍区的中央公告栏,想确认一下地图。公告栏上贴满了各种社团招新、迎新派对的海报,五颜六色。
但我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张A4纸吸引了。
那是一张寻人启事。
照片上的男孩英俊得像个电影明星。他有一头金棕色的卷发,笑容灿烂,是那种典型的、在美国校园食物链顶端的橄榄球四分卫的脸。
“失踪者:布雷登·金。”
下面写着他的身高、体重,以及最后一次被目击的时间——三天前,在校外的“狐狸与猎犬”酒吧。
我的胃突然一阵紧缩。
又是男孩失踪。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一种久违的恐惧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就像几年前,我们那个小镇……
“嘿!你需要帮助吗?”
一个过分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迎新志愿者”T恤的学长,他正对我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他旁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T恤的学姐。
“哦,我……我找‘柳树苑’宿舍。”我慌乱地指了指地图。
“柳树苑!你来对地方了!”学长夸张地一挥手,“我们正要带一批新生过去。来吧,我帮你拿一个箱子。”
“谢谢。”我赶紧把那张寻人启事从脑海里甩出去。
别傻了,克洛伊。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这里是艾斯顿,是常春藤。不是你童年那个被诅咒的小镇。
我的宿舍在三楼。305B。
当我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宿舍里已经非常热闹了。这是一个标准的四人间,每个人都有独立的卧室。共享的空间里有四张书桌,和一张大沙发。
“嗨!”一个声音最先响起。
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极其灿烂的女孩朝我挥手。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旁遮普上衣,她的房门上挂了印度风格的挂饰,空气中甚至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我叫普莉娅!你一定是克洛伊!”
“呃,对,我是。”
“太好了!你的房间在这边,这里的光线最好!”她热情得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你好,”另一个声音传来。
在普莉娅对面的床上,坐着一个戴着耳机的亚洲女孩。她看起来和我一样害羞,甚至更甚。她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又迅速低下头,藏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后面。“我叫由纪。”
“嗨,由纪。”
“哦,天哪,你终于来了!”
第三个声音响起。
我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褐发白人女孩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Lululemon的运动装,身材健美,头发挑染得恰到好处。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当她的目光确认了我的肤色、我的头发、我这身乏善可陈但安全无害的打扮时,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是麦迪逊!谢天谢地,我还以为宿舍管理员要把我分到什么……你知道的,‘国际交流’宿舍呢。”她压低了声音,朝我眨了眨眼,仿佛我们瞬间成了某种“同盟”。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立刻对她产生了反感。
普莉娅显然也听到了,她的笑容僵硬了一秒,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好了!既然我们四个人都到齐了,为了庆祝我们‘国际交流’宿舍的成立,”她故意加重了那几个词,“我提议,我们一起去食堂吃晚饭!我快饿死了!”
由纪默默地点了点头。
麦迪逊的表情却垮了。她拉过我的胳膊,用一种亲昵得过分的语气说:“哦,普莉娅,你和由纪是不是还要整理一下?毕竟你们的行李看起来……很复杂。不如这样,我和克洛伊先去探探路,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来,对吧,克洛伊?”
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她想“单独”和我一起,把另外两个室友甩开。
我最讨厌这种场面。我讨厌冲突,更讨厌这种隐晦的种族歧视。
我轻轻抽出了我的胳膊。“我觉得普莉娅的提议很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我们是一个宿舍的,第一顿晚饭当然应该一起吃。而且,我也快饿死了。”
普莉娅朝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麦迪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乎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安全无害”的同类会拒绝她。她“呵”了一声,抓起她的钥匙:“好吧。那就……一起去吧。希望食堂的食物能吃。”
艾斯顿大学的食堂大得像一个中世纪的宴会厅。
高耸的天花板,巨大的彩色玻璃窗,长长的橡木桌椅,足以容纳上千人同时进餐。食物的香气——披萨的油脂香、沙拉的清新感到印度咖喱的浓郁辛香混合在一起,嗡嗡的交谈声和餐具碰撞声汇成一片。
我们四个端着餐盘,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哇哦,”麦迪逊用叉子戳着她那份意大利面,“这里的……‘民族风情’区可真够大的。你们说,那些食物真的卫生吗?”
普莉娅正咬着一块馕,她停了下来,抬起眉毛:“麦迪逊,那不叫‘民族风情’区。那叫‘食物’。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意大利面’也挺‘民族风情’的。”
麦迪逊的脸涨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
“你只是在说你很高兴这里有你能吃的‘白人食物’,对吧?”普莉娅毫不客气地回敬。
“你!”麦迪逊被噎住了。
由纪在旁边缩得更小了,恨不得把脸埋进她的碗里。
“嘿!”我赶紧出来打圆场,“你们看!那边有冰淇淋机!自助软冰淇淋!天哪,我觉得我未来四年都会住在那台机器旁边了。”
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我们开始聊一些安全的话题——各自的专业(我是英国文学,普莉娅是计算机,由纪是生物化学,麦迪逊是市场营销),吐槽这里的糟糕天气,以及食物的味道。
就在这时,食堂里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声音。
是声音先变的。
那股人潮的嗡嗡声,并没有停止,但它的音调改变了。就像有人在混音台上,把所有的低音都调低了,只剩下了高频的耳语。
紧接着,是视线。
我感觉到一种集体的引力。人们的目光,无论是在排队的,还是在吃饭的,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偏移——食堂的入口。
“哦……我的……天哪……”麦迪逊倒吸了一口气,她手里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在了餐盘上。
“怎么了?”我正对着墙,什么也看不见。
“是她!真的是她!维罗妮卡!” 麦迪逊的声音在发抖,像个见到了偶像的狂热粉丝。
“谁?”我莫名其妙地问。
“谁是维罗妮卡?”普莉娅也好奇地探过头。
“维罗妮卡·肖!”麦迪逊激动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居然也来艾斯顿了!天哪,她高中就是我们那里的传奇!她是……”
麦迪逊的崇拜之词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只听到了那个名字。
维罗妮卡·肖。
我的心脏像被攥住了。
不可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维罗妮卡·肖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只是个巧合。
“她在哪?我看不见。”我故作镇定地问,但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我试图从我面前那几个挡住我视线的男生肩膀缝隙中看过去。
“她正往里走!天哪,她今天穿的是……”
我站了起来。我必须看清楚。
就在那一刻,挡在我面前的那个男生转了个身,入口处的视野瞬间清晰了。
然后,我看到了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慢镜头。
她正走进来。
她那如黑檀木般浓密、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她正侧过头,对身边一个也能称之为美女的女孩说着什么,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微笑。
然后,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过了头,目光随意地扫过了我们这个方向。
隔着半个食堂的距离,我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我以为早已埋葬在记忆里的眼睛。
有着一双猫科动物般的、翠绿色的瞳孔。
我的呼吸停止了。
是维罗妮卡。
她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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