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住进阿格莱雅家的第二个年头,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在阿格莱雅的照料下,裁缝店成了白厄的新家。他重新成为一个性格温和、颇能忍耐的孩子。
记得刚被赛飞儿带回来的那几个月,他还是个从不诉苦抱怨、倔强阴郁的人。猫咪海盗偏爱捉弄他,而他就黑着脸把猫咪海盗吓得窜上天花板。
现在好了,赛飞儿已出落成一个心思狡黠的大姑娘,他也将失却了家乡的热泪深深藏在了心底,使被压抑一时的温柔与乐观浮出水面。
阿格莱雅将他们送往树庭求学,那是白厄离开家乡后重新拥有的第二段幸福时光。
尽管总是被赛飞儿耍得团团转,但放眼整个奥赫玛,又有谁比她更有趣,更轻盈,更理解他被付之一炬的家乡呢?
那刻夏老师(他让别人称呼自己的全名,但没有一人照办)总是把赛飞儿赶到教室门口罚站,几分钟后又从白厄的桌斗里搜出一堆零食,于是把他也拎到教室门前罚站。
白厄总是为得罪老师而愧疚到不行,然而他的愧疚只能持续到赛飞儿约他逃课的前一秒。
头几次,那刻夏老师几乎是拎着枪来找他们的,后几次,找不着人的他气得直接找上了阿格莱雅。
白厄只希望大人们能高兴些,对那些不便透露的人际关系并无打听的癖好。赛飞儿就不一样了,她乐于打探一切不可告人之物,更乐意将秘密收入囊中,自然也比白厄更懂得阿格莱雅的心思。
所以当他俩藏在阁楼里玩牌时,推门而入的那刻夏老师简直吓得他们灵魂都突破了屋顶。
“夏老师跟裁缝女有仇,”被那刻夏拎下楼时,赛飞儿沮丧地跟白厄解释道。“我还以为躲在家里就不会被找到呢,老师也太心狠手辣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尽管阿格莱雅在事后教训了白厄跟赛飞儿,但当那刻夏提着他俩来找事时,她毫不犹豫地站在孩子的立场跟他吵起架来。
太惊人了,白厄简直不敢相信那些任性的话是从这样一位优雅知性的女性口中吐出的。
当然,感到愧疚的人只有白厄,赛飞儿仅仅只是换了一个逃课地点。
没错,夏老师不会再上门来见家长,但当阿格莱雅检查起她的试卷时,她那张能言善辩的小嘴又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6.
又是一个星期六,晴朗的冬日里飘着晴朗的雪。
白厄将自己藏在毛毯里,缩在壁炉前宽厚的绒毛座椅前打瞌睡。今天不会有那刻夏老师严厉的斥责,更不会有突然击中脑门的粉笔头,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没等他安稳地睡上一觉,那只理应更爱蜷在毛毯里打瞌睡的猫咪海盗就找上了门。
她一把掀开白厄的毯子,嘴里嚷嚷着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牵起白厄的手就将他往楼梯上拉。
“唔,赛飞儿?”白厄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什么事这么着急,你需要我帮忙吗……?好困……”
“赛飞儿?本小姐是大姐头……你也跟巴特鲁斯学着点!”
她将铁剑塞进白厄手中,尾巴尖惬意地摇晃着。
“听好了白毛小子,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醒醒,这可是大事,能拯救世界的!清醒点了吗!清醒点了我继续说。”
白厄的手被重重捏了捏,疼痛使他暂时忘记了睡意。
“本姑娘长话短说,你还记得自己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吗?”
白厄摇摇头。
“不记得也没关系,在你来到这个家的那天,家里几乎是同时多了件怪事,来无影去无踪,阁楼的衣柜里忽然多出来一扇锁住的门。”
“那衣柜早就被裁缝女荒废了,里头堆满了不要的线头和破损的衣物,我也就冬天冷得不行了喜欢钻进去睡一觉,你看,奇迹这不就发生了~”
白厄点点头,为了不扫赛飞儿的兴,他竖起耳朵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我想啊,那门里多半藏着裁缝女的宝藏,什么金线银丝啦,什么品相上乘的宝石啦。”
赛飞儿饶有兴致地举着例子。
“总之,这事可真是怪得不行,我从不记得衣柜里有这么一扇门,它就像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又突然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似的——”
她顿住了,猛地看向白厄。
“——就像在等着某个时刻,在等着今天似的……真是奇了怪了!一切都不合理,不正常,就像我们家乡覆灭时那样……突然。”
家乡?
一股不可示人的恨意攀上白厄心头。
那恨意是多么隐秘、可耻而不断蔓延啊。两个年头还不足以使他放下家乡覆灭的痛苦,这种无法磨灭的恨意……持续哪怕三千万个年头也是不够的啊。
白厄握紧手中的剑,颇有使命感地冲赛飞儿点了点头。
他必须将这种懊悔化作行动,帮忙也好跑腿也罢,绝不使那阴郁的伤痛浮于表面。
自怨自艾,唉声叹气,止步不前?那只是软弱的借口,而不是战士的伤疤。
“好,我会帮忙!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而为。”
白厄微微一笑。
7.
将阿格莱雅废置的衣物随意扔在地上,赛飞儿叉着腰为白厄让开一条路。那神秘的门藏在衣柜的背板中,仿佛穿透了衣柜的内部空间,与身后的墙壁紧密相连。
“我上啦!”白厄高高举起剑,不太熟练地劈了下去。
门锁固执地摇晃了一下,恹恹地耷拉在白厄面前,一副瞧不起人的懒散嘴脸。
在赛飞儿一声声兴致高涨的“再来再来”中,白厄将剑高举过头顶,踉跄着用力砍了下去。
门锁应声落地,白厄得意地用脚踢了踢它。
“主意我出的,宝藏我七你三,谢啦角斗士~”
赛飞儿扑到门上,猫儿似的掀开一条缝,一个侧身闪了进去,留下一路狡黠的笑声。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随意堆放的书籍与纸张随处可见,一张古朴的木桌横卧其间,桌上摆放着一只精美的小盒。
或许是受到谁人的照料,或许是奇迹使然,书堆中的烛灯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比历史更古老,比命运更永恒。
这间屋子干净得出奇,似乎封闭它的事物并非简单的木门,而是命运之类的奇迹。
不等白厄跟上来,赛飞儿已将贼手伸向了桌上的盒子。
正如无数吟游诗人所传唱的英雄故事开篇,一切伟大的冒险都始于一份秘密、一件奇迹——又或是一份宝藏。
赛飞儿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枚戒指、一双金靴、一副手甲,以及一件披风。
她捉住木盒的脚,朝天一拎,小物件们噼里啪啦地摔了出来。随后,一张地图和纸条悠哉悠哉地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航海地图,错综漫长的航路贯穿整张古朴的羊皮纸,起点画着他们的圣城奥赫玛,终点则画着一个盛满了水的杯子。
至于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无人能懂的字符: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白厄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赛飞儿将地图跟纸条塞进衣兜(她的便装上缝了不下七个包),将物件们包裹在斗篷里,神气活现地抱着它们离开了房间。
这野性十足的姑娘可不打算白白浪费这些宝藏。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曾爱慕一时的英雄戏剧愈发感到鄙夷。不仅仅在心里鄙夷,她还要将这些鄙夷说出来、骂出来、发泄出来。
英雄?你先把我供成世界第一富再说吧~
这方面,白厄倒是要坦诚许多。
他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完赛飞儿的话,再从中反驳一些极端的言论。
虽然还不够完美,但在赛飞儿眼中,白厄无疑是普通人中最善良、最高尚、最明媚的那一类人。
每到这时,赛飞儿便开始抱怨白厄不把夏老师教的辩论技巧用在正道上,反而用来欺负自己。调侃像他这样的穷小子竟然妄想成为救世主,怕是太过幼稚没被生活毒打。
每当白厄胆战心惊地问她是不是生气了,她便白眼一翻,说自己只是被幼稚到了,不想跟他争论。
白厄不好追问,只能安静地呆在赛飞儿身旁,在祈祷她快些原谅自己的同时愧疚地反思自己的问题。
只有赛飞儿心里清楚,惹她发火的并非两句无心的辩驳,而是一个平凡人所拥有的最大限度的高尚与善良。
如今宝藏到手,一段奇遇正冲她遥遥微笑。
赛飞儿既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想法,也不打算诉说内心的痛苦。沉默的侠盗不屑于用嘴来解释自己的勇气与决心。
她出身卑微,但并不卑贱。
8.
一周后。
自从被送去树庭求学,赛飞儿的海盗船便再也没扬起过船帆。如今和白厄一起同将小船从仓库的泥泞地中推出来,已遥远到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摸到脸颊上的泥浆,她就着海水用力抹了一把脸。
用一周时间来决定一场漫长的旅行显然还是太过仓促,以至于她做完计划、收好行李,才猛地想起自己压根没通知白厄。
白厄倒也好劝,他先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赛飞儿,说什么为了安全着想,要把这件鲁莽的事告诉阿格莱雅女士。
然而,只需赛飞儿稍加刺激,用激将法对付一下白厄,白厄便红了脸,在胜负欲的驱使下噔噔噔收行李去了。
说到这里,我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宝物们的作用。考虑到后面没有段落能让我插入,我只好在这里稍作解释。
那双金靴仿佛天生为行窃而生,赛飞儿将脚伸进去的那一刻,讶异地发现靴子与自己脚的尺寸别无二致,其质量赛过阿格莱雅最昂贵的金丝。
穿上靴子,她便踏上了风,一步便能迈出百步的距离,时间都为之减速,闪电都任她摆弄。
至于斗篷、戒指还有手甲,或许是时机未到,它们并未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介于欺骗了白厄,还要哄着对方给自己当保镖的缘故,赛飞儿勉为其难地把这三个没用的小物件让渡给了他,就当是启程的谢礼,合作的报酬。
赛飞儿轻盈地跃上船,冲白厄伸出手。
“哎呀……忘拿剑了!”
白厄一拍脑门,抱歉地笑了笑,系着他那身湛蓝的斗篷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如今正值冬日最冷的时刻,赛飞儿不得不在船上哆嗦着等待,等得海水都快结了冰。正当她要怀疑白厄的决心时,几声带血的咳呛声从身后传来。
她扒着船栏探出头来,刚巧撞见这惊悚的一幕。
毫无预兆的,穿蓝色斗篷的小剑士呕出一大口金血,捂着受伤的手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额发被血凝成粘腻的几缕,半眯的眼睛里透出可怜可怕的愤怒。
一个高大的身影自白厄身后缓缓走出,刹那间便使人嗅到死亡的腥臭,以及永恒的阴冷与绝望。
赛飞儿猛地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白厄。
只需半秒,她便能拉住白厄的手,只需半秒,她就能带着他逃离死亡。
可惜,那无情的阴影始终快她一步。
身着黑衣的怪物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赛飞儿刚一靠近白厄,便被那只巨手掐住喉咙,猛地向沙地撞去。
惯性使然,她在沙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待到视线清明,她已动弹不得,只能呜咽着吞入一口呛进气管的沙。
“……”白厄握紧铁剑,汗珠从脸侧滑落。
不等他举剑反击,那怪物便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将其无情地拎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感受很糟糕,白厄几乎瞬间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没一会儿便头晕目眩,抓挠脖子的双手也变得无力,只能像被勒住咽喉吊起来的死刑犯那样无助地蜷缩身体。
半分钟后,他微弱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竭力维系的意识也在崩塌的边缘来回挣扎。
“等,等等……!”赛飞儿咳嗽着爬起来,“你想要这小子的命,总该给个解释吧?我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那黑衣怪物不为所动。
“好的,好的……既然你没在第一时间杀了我,而是去杀这小子,我可以理解为你们的私人恩怨吗?”
咚的一声,白厄的剑脱手了。
“放开他!”赛飞儿急眼了,“你要什么,想让我们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无论是金山银山还是别人的命,我都能帮你弄到手,前提是放开他!”
怪物松开手,白厄无力地摔倒在地。
赛飞儿挣扎着扑过去,将覆盖着蓝色斗篷的身影挡在身后,生命的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
怪物上前两步,她终于看清了这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头戴诡异面具,周身冒着灼人热气的黑衣剑客。只有当人不再是人的时候,才会呈现出如此了无生机、惨不忍睹、冷漠至极的气质。
“回去……不要……推进……”
怪物喃喃自语。
“放你们一命……回去……回去……”
赛飞儿不着痕迹地隐藏起自己的愤怒,对方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当真像个被通缉犯绑架了的乖巧女学生,惊慌又无助。
“回去?当然可以,你这大块头,有话好好说嘛……”
她悄悄将手伸向背后,摸索着牵住另一只冰凉的手。
黑衣剑客嗖地举起剑,剑尖堪堪停在她鼻尖。这是在警告她:休想在我面前耍小动作。
“哎呀!哎呀!”赛飞儿惊叫一声,“我们回去还不成?您不把小命留给我,我怎么带着他走呀?”
下一秒,她猛地将白厄拉至身前,蓝色的斗篷卷来一阵扬起的沙,黑衣剑客一剑挥下去,没有丝毫犹豫。
他那把沉重的剑削铁如泥,斩一个人与斩一块布无异。待到沙散,他才有机会确认倒在剑下的人是否有气。
可惜啊,那把剑上分明挂着一块蓝色的布,哪有什么血,哪有什么亡魂?
黑衣剑客抬起头,那艘他拼了命也要拦下的船早已扬帆起航,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海天相接的地平线。
9.
船上。
赛飞儿将受伤的白厄靠在船栏上,检查起他的伤势来。
除了肩膀挨了一剑,头部遭到击打外,暂时没什么严重到能要了命的伤。待到白厄清醒过来,早已等到心焦的赛飞儿第一时间炫耀起自己妙不可言的诡计来。
不等她说完,一只黑猫悠哉悠哉地跳到了她膝上。
“巴特鲁斯?!”赛飞儿惊叫一声。
“大姐头?!”黑猫用同样的惊呼回应了她。
可怜的巴特鲁斯只是想躲在被赛飞儿荒废了的海盗船里睡上一觉,哪成想一觉睡醒,就被卷入了这么一场好戏。
黑猫从她膝上跳下,犹犹豫豫地走到白厄身边,舔了舔他指尖的伤口。
“啊,巴特鲁斯…?”白厄如梦初醒,勉强装出讪讪一笑。
他既无心听清赛飞儿的话,也无心关照忽然出现的巴特鲁斯。他忧郁,却并不为伤口而痛苦。他张开嘴,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可说出口的话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说起来,我记得那怪物……烧毁我故乡的那场灾难中,我见过他的身影。”
白厄绞着手,脸上已经没了那种掩饰着什么的微笑。
“现在想来,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吧?”
赛飞儿抿着嘴,不安地看着他。
白厄微微一笑,转瞬又把头埋了下去。
“下次见面,得让这刽子手十倍奉还我尝过的眼泪。”
作者解释一下,白厄那件真的蓝斗篷没有被盗火行者带走,他回家拿剑的时候顺便从阿雅衣柜里薅了件差不多的蓝斗篷。
俺们村里人比较省钱,舍不得用太贵重的东西,白厄从赛飞儿那里拿到了这么珍贵的斗篷,自然舍不得天天穿着东跑西跑,毕竟弄坏就没人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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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差点被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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