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尽春回,齐都皆暄浸在岁末的寒香中。章台长街两侧,朱漆门楣悬起椒图灯笼,赤绡裁成的流苏随风轻曳,映得青石板路如铺霞毯。市井喧嚣中,货郎挑担吆喝“桃符新换,五谷丰登”,稚童举糖画追逐,笑声脆若檐角冰凌坠地。忽闻远处社庙钟鼓齐鸣,巫祝披羽衣踏禹步,手持青铜钺戟,吟诵《楚茨》之章:“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香烟缭绕间,百姓伏地祈愿,盼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平阳君府内,赵砾指来的管家赵源捧着鎏金请帖送来赵昱书房,躬身道:“阳君,宫里送来的请帖。” 赵昱斜倚轩窗,指尖摩挲着一方鎏金请帖。帖上云纹盘虬,以玄漆书“除夕家宴”四字,落款处钤齐王玉玺,朱砂殷红如血。“团圆饭?”赵源点头称是,道:“年节将至,每岁除夕宫里都会设席宴请诸公与亲臣。到了初一再请众臣行朝宴。”
赵源又道:“禀阳君,今早廊下新换了椒图灯笼,库房翻出前朝青玉香炉摆在了堂厅,各房……”赵昱听着,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让他下去了。窗外枯枝忽颤,惊起寒鸦数点,恍若当年大邹质子府中,家里来客,刀光掠过时溅落的血珠。
除夕家宴自午时起,赵昱辰时便要乘軿车进宫。軿车四角悬赤金鸾铃,辗过积雪吱呀作响。长街两侧,商肆高挂“岁岁平安”帛幡,酒旗招摇处,胡商捧琉璃盏兜售蒲陶美酒,歌姬抱阮咸低唱《采薇》,曲调哀婉,似叹征人未归。至宫门前,戍卫甲胄森寒,矛戟映着宫灯流光,如列星垂野。赵昱抬眸望去,朱墙碧瓦间,九重阙影没入暮色,恰似巨兽蛰伏。
踏入宫门,顿觉暖香扑面。廊庑曲折,皆以茜纱为幔,缀连珠玉,风过时琳琅作响。阶前立青铜仙鹤灯,鹤喙衔灵芝,焰心跃动如金鳞游走。沿途侍女皆着胭脂色深衣,鬓插迎春绒花,手捧漆盘疾行,盘中炙鹿、蒸鲂香气氤氲,混着椒兰熏炉的馥郁,教人醺然欲醉。
入了宫,先行拜过齐王与君雅夫人。齐王今日身体好些,未卧在床,但今日入宫人多,赵昱也只是从此客套几句便去了偏殿休整,亦要知晓宴席流程与排练礼仪。
宫宴具排在兴乐宫,此前来时赵昱心急惶恐,未曾细看。如今再来,却见正殿内:蟠龙金柱擎天而立,藻井绘二十八宿,星辉以夜明珠嵌就,煌煌如天河倒悬。齐王正坐煌煌龙榻,刺金玄色长衣,以红锦描边,披水深墨狐裘,戴九寸高山通天冠,系宽幅龙纹玉带;君雅夫人端于凤座,九翟冠垂十二旒白玉,凤目慈威扫过席间,最终落在赵昱身上,笑意温慈似春水,却不及眼底;赵砾居左首,玄端佩山玄玉,举爵向诸亲王敬酒,谈笑间眸光如鹰隼。
丝竹骤起,十二舞姬踏《云门》之节鱼贯而入。广袖翻飞若流霞,足尖点地如惊鸿,歌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赵砾击节而赞,忽扬声道:“今岁齐地五谷丰登,皆赖父王母后福泽!”众人伏地,齐声称颂。
却见赵砾走出席榻,对着齐王施礼道:“父王洪福,逢年良愈,实乃大齐之福。儿臣特寻来北地雪魄淬火三年,御寒龙影玄豹裘献给父王。”左丞相裴宿献犀角酒樽:“云梦泽蛟龙颌骨所化,夜斟玉液可现龙影。”右相张朝、太尉孟前等人亦有珍奇所送。赵砾代齐王受礼,玄玉山佩随笑声轻晃。至赵昱献礼,他初来咋到何来宝物,不过送上作的文章,以叫长辈欣慰。
君雅夫人凤冠垂旒微动,徐徐颔首笑道:“平阳君既承赵氏血脉,宜效仿周公吐哺之德。过了今日,子盈便有十余四年了,当效仿先贤‘修身齐家’。吾闻……”话音未落,赵砾已执爵起身:“《礼记》载‘男子三十而室’,母后宠昱儿正该多留他几年。平阳君正值年少,当效仿霍骠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儿建功立业,方不负韶华。”
鎏金酒液在兽面樽中泛起涟漪,赵砾此言既堵联姻之路,又暗讽他空袭父爵,无功无名!殿内自有赵砾丈人太尉孟前等人附和。君雅夫人凤目微眯,丹蔻抚过案上赤玉如意,缓声道:“平阳孝悌,哀家不忍其明珠蒙尘。早先承了父爵,不若使其入朝议政,给个官职,恰可历练。”
“母后此言差矣!”赵砾广袖带翻雕梅银盏,“平阳乃父王孙、昭弟子,更是世袭的平阳君,岂能效贩夫走卒那等微末小官?”椒兰香气陡然凝滞,满殿烛火齐齐暗了三寸。“儿臣方才见着平阳已在作些文章,看着长进不少。不若将此交给儿臣,待来日有了好位子,便叫平阳前往历练。”
赵昱垂眸不语,心道一句“蛟龙潜渊,非困于浅滩,乃待风云耳。”他蓦地起身施礼:“子盈年幼,不胜酒力,出去吹风醒酒。”君雅夫人放他出去。走至殿门时听得后方未发一言的齐王问道:“年节里,可遣人去邹?”赵砾道:“洵儿送他弟弟赴邹为质,儿臣便叫他顺路将节礼带上,朝了邹再回。”
踏雪行至御苑梅林。虬枝覆雪,暗香浮动,他却觉寒意刺骨。忽闻身后窸窣,裴遵闪出树影,低喝:“平阳君留步!”不及多言,拽他隐入假山。石隙间,两名黑衣侍卫疾步而过,佩刀映雪,冷光森然。
“平阳君可见了方才过去那二人?”赵昱自是看到了,也知自己被跟踪,道:“你是何人?”裴遵拱手道:“左相裴宿之子裴循之见过平阳君。”左相裴宿赵昱有些印象,接风宴上一直闭目养神未发一言,方才的宫宴上也只是随众称喝,并无突出之处。然这般人儿能为左相,想必是深悉韬光养晦之道。
“早先听闻阳君自邹归来,循之便有心拜访。只是几次往贵府,都说是概不接客,便只得到了如今出席宫宴方才初见。”平阳君府除却刚至那日有人送礼,便从未有客来访,赵昱只道概不熟识,如今看来怕是都被赵砾指来的奴仆挡在了外面。“子盈方回皆暄,寒舍敝草杂乱图惹人笑话,倒叫裴兄白跑一趟。子盈之罪也。”
裴遵笑道:“我随父亲入宫,本嫌席间约束出来透气,不曾想恰遇阳君,实在是循之的福气。”二人客套几句,赵昱便要回去席间。踏碎梅影独行,忽听裴遵在后道:“前日见长街桥下冰窟似有寒星闪烁——约莫是渔人凿的冰眼罢。”见赵昱定下,裴遵又道:“阳君归途必经章台街桥,桥下冰窟不知是何人所凿,想来却是足藏三人。”
赵昱脊背生寒,自他入皆暄起赵砾便在骗他,将他困在平阳君府中,而今更是步步紧逼,自己岂非如叔段,早入彀中?只盼得这左相之子想错了才好。
赵昱整衣返席,步履虚浮如醉。赵砾柔柔笑道:“平阳何处去了?莫不是嫌宴饮无趣?”赵昱掩袖假咳:“赏梅偶感风寒,望伯父见谅。”君雅夫人蹙眉欲言,终化作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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