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遮与纪明哲日日掩于山林,昼伏夜出,基本摸清了矿上的情况。
这是一处只余空壳的矿产。当地州府仗着只手遮天,毫不掩饰,偌大一个地方,只派了少许人看守,看身形步态,绝非寻常守卫或衙役,是军中士兵无疑。
许是长时间无事可做,守卫的士兵毫无警觉,每晚饮酒酣睡,意识极松懈。倒是给张遮几人许多可乘之机。不到三日,库房火药种类、数量,进出山守卫,路线已经被摸得一清二楚,张遮凭记忆画了守卫的布防和矿区地图。
山中下了一整日大雨,冲刷的半山坡上黑色浊流源源不断袭下,竟然露出了地底下一个尸坑,无数垒砌的尸体重见天日。
矿上守卫的士兵见怪不怪,懒得在雨夜去搬石回填,便让那尸坑敞着接连放了几个昼夜。
深夜守卫疏忽大意之际,张遮已去了多次,蒙住口鼻,锦帕裹手,在尸堆中翻找所有能证明尸体身份的物件,但凡尚能看出面容的还记住样貌,回去描摹下来。
寅初子午帮他放风,尚未深入坑中,已然闻见臭气熏天在一旁几欲作呕,心下实在佩服这张大人能如此心无旁骛待上许久,似只是聚气凝神地在翻一本又一本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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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州城中。
纪殊同连自己都开解不了。
她尚未全然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论是张遮还是弟弟,在这个世间已然是于她而言最重要之人,
陡然间,这两个最重要的人自世间消失,一颗心颓然无依。
只觉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这几日姜雪宁除了消沉,只有消沉。成日抱着双鲤瑟缩在客栈屋内,有时连床也不下。
找她说话她已是无泪,只是黯然,在聊起与张遮有关的旧事时话多些,说着说着,竟开始与纪殊同说起许多上一世的过往。
她口中的故事杂乱无章,全然不顾及听话之人是否能明白。
谢危一行从客栈离开后,不知去了何处。
有一日,纪殊同还在街上看见刀琴纵马疾驰,想来只是另寻了居所,并未离开河州,也不知在作何打算。
纪殊同去州府领回了崖底发现的纪明哲和纪家侍卫的遗物,因张母在纪家暂住,还顺道领回了属于张遮的物件。
一块焚至一半的腰牌、一块御史印信,别无他物。
姜雪宁将印信拿在手中,指腹摩挲,小小的玉印顿时光洁温润了几分。
突然间,有东西如闪电般划破脑海,一线光从苍穹裂隙中劈下。
姜雪宁突然站起身,在那堆残碎布、纸片中急切翻找些什么。
“没有,纪大公子,没有。”
“没有什么?”
纪殊同疑惑地抬眼,正对上光华闪烁的明眸。
“锦囊,没有锦囊,我绣的,他时时带着的。”
纪殊同复又失望,
“许是在火里一起烧掉了。”
“有玉,锦囊里有块玉,比印信大些,他从不离身。”
“当真?”
纪殊同站起身。
失望太久,她不敢贸然,
叫了人再去事发地细细寻觅。
两人对视,仿佛都看见对方心中有一缕名为希望的火苗正破土而出。
心中有了希冀,人突然振作起来,
当下还不是大张旗鼓寻人的时候。
她们哪里相信州府所说的山匪托词,从太医院医官、查赈御史三番四次的事发便可知,河州是个财狼虎豹的吃人之所。
哪怕最终被他们寻着人,也得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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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傍晚,寅初偶尔发现有一小队人潜行河州矿区,哪怕穿了便服也一眼便知是一队兵士,比前山那些守兵身姿更矫健,行动更迅速。
纪家众人与张遮灭了生火痕迹,往山林深处避去。
张遮远远回望间,忽觉领头一人身形有些眼熟。
是日深夜,尸坑中陆续清点差不多了,该是最后一夜勘察。
西北气候干燥,雨水甚少,除了前日异常降下的那场暴雨外,甚少落雨。尸体除了尸斑,腐坏并未有想象中严重,身上茧痕、印记等线索尚存,张遮推断出四五具可能是太医院医官的尸首,正在描摹记录特征。
忽听见箭矢破空,纪明哲、寅初等人大惊,抽刀格挡成空。
只听得数枝箭羽噗噗插进血肉的声音,半山石后滚出几具前山守军的尸体,全副武装已是离几人近极。
有人从暗处的树间跃下。
张遮望向来人,当先那名青年姿态潇洒。眉眼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样貌,只是多了些深邃和锋锐。
是个故人。
张遮摘下蒙面的帕子从坑中站起身,拱手,“多谢燕小侯爷救命之恩。”
是燕临。
“想不到会与张大人在此相见”,燕临沉稳有度颔首,他收到谢危消息,来河州探查这矿区所藏数量惊人的火药械具,想着能否来个偷梁换柱,以谋后事。
意外发现还有一群人也在查探,其中还有个与自己有牵连之人。
或者说,
是与他的宁宁有牵连之人,便埋伏下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无意间救了张遮他们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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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边陲州府,城卫管理上简直漏洞百出。白日里,一行人没有路引,随意乔装便轻轻松松进了河州府城门,又七拐八弯进了一处偏僻的宅邸。应当是燕临找的落脚居所。
张遮一路沉思,该如何将查证到的消息递到京城。
至少,他连日查证所得,为李锡庚李长安等人翻案,让圣上对甘原镇边军重新设防,已然是绰绰有余。
“待此间未尽之事一了,自己便……”
张遮想,
……
脑中突然闪现出的这个想法,让他第一瞬竟觉骇然,
然而转念间,好像也并无不可,
重来这一生,哪怕前路已清晰了然,
他也从未想着彻底换个活法,去功成名就、位极人臣或是富贵滔天。
自己志不高,向不远。
只想沿着那条平缓、悠远的路,
辨清白,奉至亲,得一隅,静观雨,如是而已。
而因为姜雪宁,
如今,他似乎对前路又多了一份旁的企盼。
燕临白天出去了一趟。张遮和纪明哲待在住处,并未贸然行事,如今他几人在河州州府眼中已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反而最为安全。
一边的纪殊同与姜雪宁在河州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茫无头绪。骤然间发现张遮几人也许只是使计假死,却并不知该从何寻起。
行累了,两人无心回客栈,随意找了路边一家茶肆歇脚。
河州偏西北一隅,民风彪悍,街道上常有人随意纵马驰骋,
突然道间一行人骑马向城外疾驰,带起尘土飞扬,惹得道旁姜雪宁两人阵阵咳嗽。
当先带着黑色幕篱的一人驾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已然风驰电掣,还尚嫌马慢,扬鞭又“驾”了一声,姜雪宁听到这一声,心中一个激灵,骇然抬眼望去,只看见一个熟悉无比的背影远去,心惊得砰砰直跳。
她拉着纪殊同往马队疾驰而来的方向寻去。河州城小,容得下近十匹马的院落,实在好找。
两人寻到便在转角找了个隐蔽之处,等着主人回家。
姜雪宁心中隐隐有答案,却还要眼见为实。
傍晚,白日里街上那一行人牵马回到院落。
果真是他,长高了,轮廓锋利了,还是旧日那个飒爽英姿的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沉稳。姜雪宁眼底一片潮热,连日来的那些肝肠寸断、彷徨无措,在看到故人时稍稍松懈了下来。
她踌躇了约半柱香,与纪殊同说明让她放心先回客栈。
终于稳了稳心神,独自一人走上前去敲响了院落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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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是一双警惕的眼,看清来人的脸后突然惊喜喊道,“小侯爷,是姜姑娘。”
开门的是原本的燕家军中姓李的副将,一直追随燕临,与姜雪宁是旧识。
“你说是谁?”
燕临坐在院中,边与张遮说着要事,边细细擦拭着佩剑,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不由站起身询问,瞥见身旁一直冷肃沉静的那人也下意识起身,面容微震。
“是姜姑娘。”
李副将挪开身,露出身后亦步亦趋跟进院中的女子。
还是那个身姿亭亭,雪肤乌发的明艳少女,她一出现便好像世间万物都会敛去光芒。
旧日少年星目中光华闪烁,几步便冲上前去,拥紧她抱了个满怀,欢喜地唤:“宁宁!”
姜雪宁被燕临用力抱在怀中,目光却牢牢锁住那个一进院落便已经看到的身影,心悸的感觉流窜过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泪珠开始大滴大滴地落下,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如今终于能好端端地放下了。
姜雪宁任由燕临抱着,怔怔不知所言。
过了许久,燕临感觉到肩头透湿,心疼地抚着姜雪宁的脸颊说,
“宁宁,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燕临回过神来,白天去见了谢先生,说了自己救下了张遮,自然而然也知道了前日沸沸扬扬传到姜雪宁耳中,曾经真实无比、令她哀痛欲绝的死讯。
他满心满眼装得都是她,
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绪、她的所思所想,
怎么又能感觉不到她的视线投向何方。
燕临忍不住回头望去,
张遮还在原地站着,正静静地凝望这一幕,未有言语,看向姜雪宁的眼神敛去了以往眼中所有的清冷肃然,似水温柔。
燕临不由得松开手,
愣了一会儿,粲然的星眸一弯说道,
“真没想到这么巧张大人也在河州。
前日我机缘巧合,救了张大人一命,也算是宁宁的恩人了吧?”
说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姜雪宁的头。
欲言又止半晌,又道,
“是不是该当好好谢我一番?”
姜雪宁怔然,片刻后才微笑着,认认真真看着他回答道,
“燕临,谢谢你!”
燕临努力敛下心绪,收起眼底翻涌而上的热意,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装在心中,让他每每想起心底便无可救药柔软一片的女孩。
她还是如旧时那样,笑容让人怦然心动,想让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只是,她眼中再也不是自己。
青年望着她的眼神依然是如年少时那般执着,炽烈。
但是他已然成熟坚朗,再也不会不管对方是否打算接受,也要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爱捧上。
他只希望他的宁宁能开心。
燕临原著在湖北黄州,这里改成中宁镇(离河州不远),方便三人修罗场……
其实也非常非常喜欢燕临,张遮和燕临,谁都可以。but谢少师:“放着让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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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修罗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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