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一星期,加班不断。
从八点到九点,又从九点到十点,偶尔是十一点。
末班车23:30分,深夜依然挤满下班的人。
头顶车灯黯淡,照得人仿佛游魂般浑噩不清。
林予星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地铁上总有睡着的人,嘴巴张的大大的,蓬头垢面,身上色彩都仿佛洗涤多次后褪色的衣物,泛白陈旧。在接连几日加班下,她也成为了这样的人。
更确切来说,她们、他们,都活成了它们。
或许未来会好,但现在不过是出厂合格的零件,等到身心俱疲之时,要么打磨一番后跳槽,要么更新迭代。更甚者,丢进废弃厂,不再回收利用,混着废渣成为钢筋泥土下微不足道的一粒沙。
不想被卷入时代车轮底下,沦为牺牲品,她只能咬牙撑过这最艰难的时刻,不让生存压力将自己压垮。
手机震动,将地铁上熟睡的人震醒。
林予星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车厢壁上睡着,她打开手机看去,三条消息蹦出,是不同的人。
[周栗:好好休息,以后我会尽量和你一起。放心,他有贼心没贼胆。]
林予星把自己上星期觉察才哥不对,甚至不太舒服的地方告诉周栗,周栗却让自己安心,继续学习工作,刻意发信息过来安抚……
迟钝的大脑缓速运转,她有种预感,普兰顿工作室第三位合伙人,就是才哥女朋友,其实能看到摄像头,不然无法解释才哥靠近自己时那恰到好处的一通电话,更不可能让周栗主动说出这番话。
万事周全的人总会把话说的圆满体面。
最后一句,看起来不像周栗的风格。
如果是这样……
那林予星稍微放下心,给周栗回了个好。
伸手点左上角返回,点开第二条信息。
[程芷琳:我准备换工作了,外包好惨,他们正式工今天发油粮面,我什么都没有,还要过来阴阳怪气(流泪/流泪/流泪.jpg)。]
正式员工和外包差的不仅是福利待遇,职场中隐形的等级歧视也让人不好过。
身处同一食堂,正式工与外包都要隔着一堵墙。
都是打工的,谁又比谁高贵?
因为这点特殊,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也是上一阶层,利用自己手头上的权力,尽全力去为难底下人。
资本将人异化,分割团体,让身处温箱中的蚁群相互监督,自相残杀。
若是公司绩效好,上头全当看不见,总归烧不到他们身上。
但若遇上裁员,上边发话,这一串人就会跟剥玉米粒一样,脱离主体,游散各地。
林予星拿起手机,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终还是发过去一句。
[X:记得骑驴找马,不要轻易裸辞。要是没地方住,等我搬好家你过来。]
她只能说到这。
月薪一千,住着别人房子,每个月贷款上班,她实在有心无力,想帮也没办法帮。
等了会,程芷琳没有回。
估计是睡了,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回去路上的只有她。
正想着,地铁播报响起。
“列车即将到达芳华站,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
林予星清醒过来,拎起帆布包,匆忙间按到手机屏幕,点了返回。
走至车厢门,下了车,出地铁口。
外边再次下雨,播报的冷空气回温,再过一星期就是立夏。
她呼吸一口雨天潮湿的空气让自己清醒些,按下电源键亮起屏幕去看。
第三个发信息过来的是黎嘉年。
[JN:楼上租客今天搬走了,我让阿姨打扫干净了,你明天有空搬家吗?没空的话再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她哪敢再住下去。
二人生活习惯完全相反,她散漫无序,在自己领地时随地大小躺。他整洁干净,酱油瓶都有特定的位置,出门进门必喷酒精,连别西卜这种精力旺盛的比格犬都闻不到多少狗味。
再继续和他生活,就必须在他搭建的框架里走动,稍微越过界限,可能就会惹人反感。林予星想想就难受,她习惯自己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改变。
就这么几分钟路程,如果他还没睡,今晚就搬吧?
林予星想着,撑开破旧的雨伞,急匆匆往小区赶去。
快要十二点。
人行道上没有多少人,电动车也少许多。
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关闭,死气沉沉悬挂在店门上,路灯昏暗,依稀可见上面文字。
卷帘门贴着各色小广告,有的被铲下来,留下发黄胶痕,仿佛一块疤盖在上面。
伞尖雨水滴滴答答映着微光在眼前落下,汪着白的反光、黄的路灯、红的车尾灯,装满这扭曲的世界,在地上砸成圈圈涟漪。
直到明黄越来越多,几乎灌满雨滴。
四周昏黑,小区门口的路灯却像要照亮方圆百里,明亮的不可思议。
疲惫双眼被这抹光刺疼,林予星稍稍挪开伞,抬头去看路灯。
水蚁仅剩寥寥几个绕着灯火飞舞,地上应是经过一轮雨水清洗,不剩多少尸体。
脏水混着浊物与颗粒流入下水道口,她听到"滴"一声,小区伸缩门开了。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骂骂咧咧动静,在夜里几乎能清晰听到。
保安亭窗户打开。
"靓女,咁夜翻黎,加班呐?"满头花白的老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林予星点头,撑起疲惫笑意:"嗯,加班。谢谢阿伯,这么晚还帮我开门。"
"咁辛苦,不如叫靓仔房东同你介绍翻工啦。"
她不回答,只笑笑走进小区。
没了栅栏遮挡视线,林予星往前望去,终于看到在大半夜发出动静的是哪。
附近阿姨三三两两聚集,喊着骂着让自己老伴回家拿东西。
袋子鼓鼓囊囊,用雨衣罩住,塞到空着的脚踏板上。
在她们中间,刘杰妻子被她们七手八脚扶上电动车,足月的肚子很大很大,像罩在粉色棉布下的瓷瓦罐,被小心翼翼放在后座上,浮肿四肢宛如粗麻绳,网住圆滚滚的罐子不让它掉下去。
林予星路过时听了两耳朵,这才听清她们究竟在吵什么。
刘杰妻子要生了,可是刘杰没有准备备产包,更不想花钱叫救护车。
她驻足于屋檐下,望向人群。
目光下移时,她忽然发现刘杰妻子粉色孕妇裙下有片暗色,丝丝缕缕腥臭混着风雨吹来,有种避不开的惘然。
远处,刘杰磨磨蹭蹭想穿个雨衣,结果储藏雨衣的地方被他老婆坐着,这么多人在他不好意思叫自己老婆起来,欲言又止下被阿姨叔叔们催着上路。
"行啦!某遮啊!"
"雷老婆咁样,你仲唔快点送去医院。"
"大男人,淋点雨水又点!喇喇声开车。"
"走啊!"刘杰妻子捂着肚子,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凝结在她发梢上。
她疼得用手捶了下刘杰后腰,在男人投下的影子中,看不清神情。
电动车总算驶动,刘杰淋着雨,带着后座罩上蓝色儿童雨衣的女人快速离开。
雨天路滑,他开太快,险些滑倒,被急急忙忙跑出来帮忙的保安扶了下。
见他这样,那群路过帮忙的阿姨叔叔们骂得更厉害,纷纷指责他没点用,在这关口掉链子。
从小区到医院,开电动车十分钟就能到,他却连这十分钟都撑不起来。
林予星耳边听邻居们各种粤韵风华,眼睛却盯着电动车后座的女人,直到她们消失在转角处,终于收回视线,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打开防盗门上楼。
伞尖回收成一束,在夜里留下蜿蜒墨色痕迹。
她没有回黎嘉年家,而是上楼看了看自己即将搬去的地方。
门没有锁,她轻而易举就能进去。
望见里面黑魆魆一片,她摸索着去开灯。
"哒"灯光大亮。
和原先单间格局镜像反转而已,空间大许多,家具也多了不少。
她将伞挂在窗口,脱鞋走进去。
地板沁凉,透过米白薄袜传入脚掌。
应是除湿过,并不如何潮,空气中甚至隐约浮动柠檬香气。
穿过客厅,来到床边,应该是黎嘉年给她准备的被子枕头,罩了一层布放在床头。
零零碎碎的还有许多新用具,白色台灯、苹果水杯、甚至床尾书桌放了面梳妆镜。
日常所需基本全齐。
林予星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张便利贴,字迹清晰隽秀,牵丝映带,很漂亮的行书,应是小时候练过。
[给你买的,不用再买了。也不用想着怎么报答,有空请我吃顿饭就行。]
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
习习似椒的酸涩与疼袭来,她眼睛蓦地发红发疼。
林予星微微仰头,想把这刻脆弱连同眼泪一起咽回去,结果看到天花板上崭新云朵形灯盏时愈发想哭。
黎欣和自己在一起时,处处照顾她,分手也体面温柔。
轮到她弟黎嘉年,是比黎欣还要难以拒绝的体贴入微。
这种好时隔多年,仍旧令她无所适从。
"多赚钱啊,予星。"她轻声喊出自己的名字,又道,"学好了,往高处走。有空做个兼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予星缓过这阵情绪,收拾好心情,没有关闭此处灯光,下楼后回到黎嘉年家里。
墙上时钟指向十二点。
客厅灯还开着,是专门为她留的。
他早睡早起,別西卜却是精力旺盛,见到她回来,摇着尾巴上来要摸。
陪它玩了会布团球,林予星轻声说:"你乖乖的啊,我要搬走了,好好陪他。"
"汪……呜呜……"它高亢只叫了一声,立刻被林予星握住嘴筒子,手动静音。
这个雨夜,依旧安静。
雨势到后半夜愈发大,遮掩许多声响。
一道身影从楼下走到楼上,来来回回走了两趟。
等到最后一次出现时,已是凌晨。
关上灯,就如这栋楼闭上黄澄澄的眼睛,经过一天劳累后终于得以安眠。
前半夜大雨滂沱。
后半夜淅淅沥沥。
白日有雨,潮湿沉闷。
醒来时周身酸痛。
黎嘉年坐在床上缓了缓,迷迷糊糊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
才八点整。
真是上班上傻了,到现在都改不过来。
他再度倒回床,刚想放任自己睡个回笼觉,突然想起昨夜发的信息林予星似乎没有回。
住在同一屋檐下,她晚出晚归,他骨折复工后早起早回,两人时间差距太大,他摸不清她的行踪,只知道她加班越来越晚。
她该不会一整晚没回来?
加了个通宵?
黎嘉年想到这,慢慢起身,听了听屋外动静,发现安静的有些诡异。
他迅速踩上家居鞋,打开房间门去看斜对门房间——那曾经是黎欣住的地方。
意外的是,向来紧闭的屋门这次打开了。
不仅打开了,里边什么都没了。
他愣住,拉开门,走到林予星曾住过的房间外。
里头关于她的私人物件的确都没了,一根头发都没落下。
小物件摆放的整整齐齐,床上用具甚至洗过烘过一轮,折叠齐整放在床上。
别西卜听到动静,叼着狗绳过来,想让黎嘉年带它出去玩,兴奋“汪汪”两声后倒在地上摊开肚皮。
黎嘉年沉默。
他低头去看地板,拖过。
犄角旮旯,擦过。
再去看狗,洗过。
一尘不染。
仿佛没人住过。
黎嘉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当然知道她去了哪,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觉得有些难过。
“汪汪!”别西卜哼哼唧唧叫着,闹腾不已,两只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心里那点气撒在它身上。
黎嘉年不轻不重拍了下它屁股:“她走你不叫我。”
“汪!”它以为他在跟它玩闹,前肢趴下,摇尾巴撅屁股,两只长耳朵垂落在地,是个邀请玩耍的姿势。
黎嘉年头疼,不想管它。
他轻声骂了句脏话,走进林予星房间。
环顾四周,倒也不是什么都没留。
留了张纸。
他拿起一看,是她的字迹。
正楷偏草,骨体刚硬,收尾凌厉,像刀一样锋利。
黎欣与她谈恋爱的那几年,不论是她的字迹还是她的画,黎嘉年都记得清清楚楚,几乎可以一眼就分辨。
[黎嘉年,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我把房间打扫干净啦。知道你有洁癖,所以用酒精拖过,別西卜我也顺手洗了。住的这几天,希望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抽屉里的纸条我看了~有钱了一定请你去酒楼吃饭~]
越看越不是滋味……
黎嘉年原本以为她至少要再住个两三天。
结果一觉醒来,人就已经离开。
她估计连钥匙都没拿,凭着对他,对黎欣弟弟这个身份的信任,拎包就上去住了。
他放下纸,越过別西卜,走到厨房冰箱。
保鲜区门打开,里面放满两人份蔬果,还有两碗昨天熬煮的癍痧凉茶,可以祛湿。
黎嘉年看着里面双人份的东西,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冰箱以为没人,发出"叮叮"声提醒主人关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別西卜没有任何声音。
如果林予星还在,这里不会显得这么空空荡荡,毫无人气。
她就算呆在房间不发出声音,呼吸也能穿过感情墙壁,穿过屏风木柜,抵达他心里。
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放出的风筝线上。
父母不在,姐姐出国。
朝朝热闹,一瞬孤寂。
黎嘉年抿唇,将里面的鱼腥草熬煮出的凉茶拿出,倒进别西卜狗碗里。
“哼呜呜……汪……”别西卜看看碗里的水,又看看他,试探性地用鼻子拱拱狗绳。
它想出去玩!
不想喝凉茶!
黎嘉年冷冷看它:"喝。"
別西卜磨蹭半晌,趴在地上死活不动,见他脸色不好,只能委委屈屈吐出舌头,边觑他脸色边舔完清橙色凉茶。
它肯喝,黎嘉年放下心,起身去处理灶台锅里的药材。
揭开砂锅盖,从楼下抓来的中药材已混杂成棕黑色。
夏枯草、金银花、蒲公英、菊花、罗汉果……
尽数倒进垃圾袋。
锅沿淌下淅淅沥沥药水,滴答如屋檐流下的水。
一滴接一串,像散落的透明糖粒,在地上融化成汁。
別西卜穿着黄色小雨衣兴致冲冲下楼,大耳朵晃得跟两片风扇叶似的。
它四处嗅闻,丝毫不管是不是雨天,歪着脑袋,黑色鼻子贴上红色塑料袋。
穿着紫色碎花上衣的奶奶看到他,笑眯眯问:"靓仔房东,今日唔使翻工起咁早?要去边度?"
黎嘉年撑着伞,无奈道:"放狗,随便行下。今日落雨边都不想去。"
"同你一起住的靓女仲咩没一起?"奶奶有些好奇,语气中多少有些试探。
他不得不收起懒散语气,认真道,"予星是我家姐朋友,我楼上寻日搬走咗,佢搬过去住,不会同我一直住落去。"
原来是这样。
奶奶收起调侃的心思,叹口气:"系咁,雷咁大个仔,仲唔稳个女朋友?"
黎嘉年目光有瞬间偏移,又再次晃回,他不由自主软了语气:"我有中意嘅人,仲等紧佢。"
等她出校园。
等她分手走出。
等她来到自己身边。
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
要是行差踏错,就此结束,连做朋友都带着隔阂。
毕竟她是那样,随心所欲,防备心重,外冷内也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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