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又是将近半个月过去,工作室里才哥宣布要画点端午节题材作为宣传。
要不是他提醒,一行人根本注意不到已近月底,再过两天就是端午。
而这半个月,最大的变化或许就是新来了个实习生。
是个短发妹妹,和林予星在同一所学校毕业。
姓朱,叫彩佳,性格活泼开朗,跟谁都能说上话。
周栗亲切叫她佳佳后,林予星也开始这么喊她。
“佳佳,中午一起吃饭吗?”
“这里反位画的不对,稍稍改一下,侧面结构记得再看下书。”
“晚上加班回去要小心噢佳佳,有什么不对的记得打电话。”
她们在尽最大的可能帮助她学到东西,佳佳照单全收,礼貌说好。
新实习生进来后,才哥再次采取放养模式,不怎么管林予星,更不怎么管佳佳。
好在这间工作室还有周栗在,哪怕没多少钱赚,氛围却很好。
林予星很喜欢跟她在一起,能学到东西,且周栗私底下性格很有趣,是个资深的二次元,和她在一起,似乎连加班都没有那么难熬。
直到某天十点下班,三人收拾完工具,而佳佳并不着急走时出现一丝微妙转折。
“你们先走吧,我等人。”佳佳笑着跟她们挥手。
圆乎乎的脸蛋上,那双上挑的丹凤眼格外明亮,带着少女的青春洋溢。
林予星也朝她挥挥手:“那你注意安全,到家后在群里说一声。”
“好,予星,注意安全。”
佳佳话音刚落,周栗笑着问:“等的不会是男朋友吧?”
原本已经拎包要走出门口的林予星回过身,八卦地问:“真的吗?”
“我单身。”佳佳不太好意思道,迅速扫了眼会客室,羞涩道,“好啦,你们快回家吧,我在等我闺蜜。”
周栗不动声色,那双杏仁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拎着单肩包的左手玛瑙镯与银镯叮叮当当发出悦耳动静,她顿了顿,这才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才哥女朋友晚点会来,小心抓你继续加班。”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只有林予星听不懂其中含义,好奇问:“她什么时候来?我来这之后没见过她。”
“你见过的。”周栗无奈,“工作室书架上那张NGTC鉴定师就是她,你肯定没认真看过,光找款式了吧?”
“……”林予星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咳,我还是先回去吧。明天过来看。”
“走了。”周栗走过佳佳身边,又看了她一眼。
佳佳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嘴角笑意若有似无淡下几分。
周栗最后丢下一句:“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呐。
不要行差踏错。
人生路口繁多,哪怕前路未明,也不要选择看似最明亮简单的那条路。
说完,二人背着包走出工作室,只留佳佳一人在原地。
玻璃门紧闭,才哥在里面无知无觉吞云吐雾,翻看杂志,骨节分明的手指被烟草染的发黄,他听到脚步声,侧过头看去。
会客厅开着昏黄小灯,外面却是照得亮如白昼。
明亮白灯随着浑浊玻璃门漏入一线亮色,逐渐变成扇子半开状。
女孩身上香气馥郁,温温柔柔的花香调随着光线无声倾洒,又霎时被烟味掩盖。
佳佳大着胆子探头进来,看到才哥略像几分谢霆锋的脸上露出疑惑,额前碎发遮挡住眉眼,烟草燃烧,隐约遮住他的眉眼,在昏暗中忧郁而颓靡。
"才哥。"她小心叫了他一声。
"有事?"男人的目光透过缝隙往外看,"周栗和予星都回去了?"
"嗯。她们都走啦,只是周栗姐今天教的我不太懂,看你在这正好问问。"佳佳说完,递过来一张牛皮纸,"这个侧视图我怎么画也画不出予星姐说的那种金属感,她讲的明暗分界线我听不懂,就想来问问你。"
"她这么快也能教人?"才哥愈发困惑,"你把她画的给我看看。"
那些低于五万的珠宝单子他都是交给周栗处理,根本懒得看。
低端客户钱少事多,不值得他出马,自然而然对处理这些小单的林予星不怎么上心。
佳佳愣住,没想到他注意力在这,有些不太开心。
她没说什么,只是眼角眉梢耷拉下来,转身出去拿林予星画的图。
浅褐色卡纸很硬,纸边被捏出痕迹,铺白底的颜料干涸后有些地方因为没有掌握好量,微微干裂。
但对比刚来时进步很大,大到像两个人画的那样。
才两个星期,变化这么快?
"她是学美术出身,有些词你听不懂很正常。"才哥边说边接过佳佳手上的图,两相一对比,高下立分。
他想起自己兄弟阿華招林予星进来时给的一千块工资,现在确实回本了。
林予星确实有天赋,犹如质地上佳的红宝矿石,稍加打磨就焕发光彩。
灵感多、画得快、效率高。
现在……
才哥叼着烟仔细看她画的画。
没记错的话,主石是街对面卖青金石的商铺送来出图的。
不规则洒金深蓝色青金石呈倒三角形,金黄色不规则包镶,避免爪镶带来的违和。
上方画了城堡,白黄黑分色处理。为了控制成本没有画的过于夸张,点缀蓝宝石与白钻,只加入两三颗帕拉伊巴点睛,精致优雅,是二三十岁女人喜欢的款式。
拢共用了五种颜色,却按比例分配,没有出现色彩过多导致的混乱,廉价。褪去市场货的廉价,终于有高定珠宝该有的矜贵感。
"顿悟型的啊……"
难怪才几天没管她,就已经到这种程度……
他喃喃,心下佩服阿華看人的眼光,又隐隐生出几分忧虑。
佳佳没听清,追问了句:"你说什么,才哥?"
"没什么。"他放下林予星的图,拿过一旁铅笔,重新给佳佳画示例图,"你这个图,色彩只是小问题,大问题是形没打好,透视也不对。周栗是不是给你改过?你别盯着林予星色彩好,抓眼,先把这步路走好……"
佳佳抿唇,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见他不是在指责自己,只是在说自己问题,这才蹲在茶几旁听他讲怎么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两指间夹着的香烟燃尽,落进暗处,那点橙红色火星失去可供吞食的燃料,化为一缕青烟后湮入茶水中。浊黄污水晃出涟漪,不知何时,水面飘来片小小树叶,倒映出女孩半边脸颊。
路边洒水车留下的水积攒在路旁未干,来往商铺早在六点就陆续关门,此时这条街上全是加班后着急回家的人。
林予星蹲下在路边系鞋带,不过五秒就系完起身。
她随意扫了眼旁边水滩,那根被路人随手乱扔的烟头已经熄灭。
周栗替她拎着包,望向不远处招牌,似乎在思考什么。
"要买面包吗?"林予星从周栗手中拿过帆布包,循着她视线看去,"好像打烊了,店员在拖地。"
"不买。"周栗收回目光,和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慢声开口,"予星,你觉不觉得,佳佳怪怪的?"
"哪怪?挺好的呀。"
佳佳没有工资,在工作室学习的挺努力的。
林予星想了想,没想出来哪里怪。
"你……唉,算了。"周栗叹口气,"你明天自己观察下吧,还有,有些时候,不用教的太明白,她也需要自己思考。"
"哦……好。"林予星听劝,耐不住好奇追问,"到底哪里怪?"
"你自己观察。"周栗本来还想告诉她多点心眼,但侧过脸看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还是吃点亏吧。
吃点亏才会成长。
林予星已经有意和普兰顿工作室的男性保持距离,華哥不会主动,才哥有贼心没贼胆。经过这么多天相处,周栗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是能放心的。
可刚毕业的学生还单纯,容易被男人所积攒下的才华、财富、地位等等高出她们所在阶层的光环所迷惑,做出不可逆转的事。
周栗已经出社会两年多,在深城、港城都呆过,作为过来人,自然而然清楚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都在想什么。
等到目送林予星上了地铁,她拿出手机,给才哥女朋友发短信。
[悦姐,你快到工作室了吗?]
那边回的很快:[快到门口了,那家夜宵太火了现在才走过来,你下班了?]
[栗子:嗯嗯,下班了,那就不打扰你们啦~(可爱.jpg)]
[悦姐:这样吧,明天午饭我请你们吃酸菜鱼,你让其他两个女孩别带饭了。]
周栗想了想,不经意间想起曾瞄到林予星困窘的余额,跟悦姐说了声好。
能省一顿是一顿,自己还有家里支撑,林予星似乎什么都没有。
孤身一人。
形单影只。
在几声"滴滴——"尖锐响动后,车门缓缓关闭。
工作人员穿着黄色制服伸手横在门前,提醒外面等地铁的乘客乘坐下一班车。
夏天车厢内弥漫一股难闻的孜然味。
面前站着的大叔一手抓着头顶吊环,一手拿手机,左脚踩在右脚背上,姿态闲散且不顾及旁人,靠在柱子上不动。
林予星看了眼他皱皱巴巴袖子中冒出黑森林般茂盛的腋毛,默默转过身走在门边,将背抵在门框上等到站。
上车下车,地铁人头攒动,满载一车疲惫的人一站接一站停泊,将她们送回住处。
等下地铁,走至路边,看到卖车仔面的摊位,林予星顿时觉得饿得不行。
她今晚没吃晚饭,这个月钱花的差不多,十块钱的炒粉她都嫌贵。
鬼鬼祟祟扫了眼摊位旁边的价位表,她近视看不大清,正想着要不回去吃泡面算了,就听到摊主阿姨喊了句:"车仔面,三块钱一份~"
刚刚还犹豫不决的人立刻走过去,全款买下一份车仔面。
那摊主阿姨看林予星瘦弱,又急着想收摊,干脆把卖不完的鱼蛋和萝卜烧麦都给了她。
捧着满满一碗只要三块钱的车仔面,林予星觉得自己今天运气真好,走路脚步都轻盈许多。
行回小区,十点左右已不如白天热闹。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不时有小孩嚎叫声和大人打骂声响起。
林予星懒得再回去吃,干脆在小区内找了个有石桌的地方坐下。
紫荆花凋谢,生长出长条豆荚,绿彩带般在树梢上挂着。
路灯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光斑亮的像是金黄色碎玻璃,四散各处。
极致的明与暗中,她打开塑料盒,放出被挤得变形的车仔面,顺带拿出包里纸笔。
一次性筷子掰开,米白竹筷有刺,她掰去那点尖尖,用左手夹了个烧麦放进嘴里,右手拿起笔,在纸上随意画出蜿蜒曲折线条后想到什么画什么。
这是她一直以来放松的方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父母离婚后没有怎么管过她,童年就是无止尽的争吵,双方互殴,亲戚拉架与没有停歇过的谩骂。
她夹在其中,承受来自两方压迫,以至于到现在她都无法消除父母在她身上留下的烙痕。
遇事回避,不擅争吵,情绪激动时语无伦次……
孤僻、不合群、偏激、心理阴暗……
周围人苦劝双方为了孩子不要轻易分开,于是母亲为了家庭美满和血吞下负面情绪,压抑不住时便向她开刀。
她不会跑,她跑不远,她没有第二个家。
她不会回嘴,她没有钱,她还小,不能独立生活。
她不会保护自己,她只能被迫吞下父母倾倒过来的垃圾情绪,硬生生从喉管塞入,再从眼里流出。
然而腐坏的物质终究留在身体里。
没有爱,没有钱,她不过是父母制造出来的螺丝钉。
在社会上,底层的技工,打工的牛马,到年纪就淘汰的工具。
在家庭里,是随时吸血的血包,从小就要学会帮忙赚钱的童工,长大后无论住不住家都要交家用的理财产品。
父母从未关心她的内心想法。
养她二十年,只为给他们剩下的五十余年做养老保障。
没人问她想不想出生。
没人问她要不要体验社会。
也没人问她需不需要看四海。
她承受精神上的痛苦,日复一日,在画中世界找到可以暂时休憩的小角落。
于是现在,不过十五分钟,画纸出现雏形,依稀看出是两个人形与崩坏的末日世界。
她举起左手的筷子,吃下拌了XO酱的萝卜,口感清甜,咬一口便出汁。
鱼丸说不出是甜还是咸,只知异常弹牙。
烧麦皮薄馅大,软糯却不腻。
一点一滴,随着画笔移动,一次性碗中渐空。
林予星想,既然逃离了山城,来到这,不如再跑远点吧?
她少时想周游世界的梦,不如全放进画纸中,画个长长的连载漫画?
小料吃完,终于轮到底下的车仔面。
如意料中的,被压成坨状,她干脆先放下画笔,把余下的甜鲜面条吃完,酱料里残留的海鲜汁也被她吃得一干二净。
吃饱了,脑子也清醒了。
没有出过省,那就安排个其他背景吧。
被核废水污染后的异变世界,少女冒险流浪,大长篇公路漫画?
她抬头望向路灯,眼眸渐亮。
笔尖在纸上再次移动,很快,两名穿着末世工装防护服的少女出现在纸张上,一个是经典双马尾,一个是长发。
但是……
末世了,这样会不会废洗发水?
她想了想,划掉长发,改成齐耳短发,另外一个改成单侧中短马尾。
接下来是命名,叫什么名字好呢?
笔尖飞快列出几个名字,但又很快划掉。
林予星不顾身处环境昏暗,对眼睛不好,一味沉浸在创作中无法自拔。
她没有注意时间已经悄然过了十一点,没注意小区里冷清地只剩零星几人匆匆行过,更没有注意不远处有两双眼睛看向自己这个方向。
一双是刘杰妻子,她从医院出来,因为生的是女儿,刘杰没有去接她。大晚上回来看到林予星,她驻足观察会后从袋子里拿出一小瓶酸奶,小心翼翼放在桌子边缘,随后悄无声息离开。
黎嘉年挥别小区内聊得来的住户,留在原地不动。此刻他满身烧烤味,不得不站会去味,眼角余光却在留意刘杰妻子陈萍。
她生产完不久,肚子还是鼓鼓的,头上包着粉色毛线帽,给林予星留下盒卡士酸奶。而那画画的人,无知无觉不说……
等味道散去大半,他走过去,慢慢坐在她对面。
——嗯,已经沉浸在她自己制造的世界,眼里只剩下那张A4纸。
黎嘉年仔细去看,才知道她在画漫画。
画的很快,或许是因为美术功底扎实,人体在他这个外行人看来,是正常的。寥寥几笔线条干净利落,虽是草稿,但已能看出初期剧情走向。
目光不由从画转移到她脸上,她没有擦嘴,嘴角沾着酱,不多,像即将凋零的昙花,被名为时间的红棕色腐化、侵蚀。
算算日子,从她搬走后他就没怎么见过她,两人作息不同,想要碰上难上加难,今天她要不是突然在这出现,估计又见不上面。
她怎么这么忙?
忙什么呢?
一千块钱没社保又免费加班的工作真的值得吗?
难道比嫁给罗森还痛苦?
黎嘉年知道她不该困在婚姻家庭中,却忍不住想,她究竟受过什么委屈,宁愿千里迢迢跑来这吃廉价饭菜,过压抑生活也绝不回家。
望着她好半晌,黎嘉年目光又从她脸上转到未收拾的一次性碗筷上。
空气隐约漂浮丝丝缕缕鲜味,是熟悉的车仔面味。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她。
手机屏幕上时间跳动,逐渐指向十二。
天边乌云散开,露出澄黄的毛边月亮,像丢入锅里煎炒的溏心鸡蛋,透过发白蛋白,隐约可见其中未熟的蛋黄流体。
林予星感到脖子僵硬,这才从思绪中拔出。她抬起头,正想舒展酸痛筋骨,结果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人,吓得她没握紧笔,从虎口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总算注意到我了?”黎嘉年用手支着脸,精致温和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好久不见。”
见她瞪圆眼睛,半天不动,他接着幽幽道:“我这几天都在生你气,看来你没发现啊,忙,忙点好啊,得罪人你都不管。”
林予星依旧一动不动,满脑子都在想,他还活着吗?怎么跟鬼一样出现的这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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