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时,地上微微一震。
杨言存在瓦瓮里的半瓮雪水上漾起一丝涟漪。
紧接着,又是一震。
瓦瓮上一粒水珠无声被激起,复又滴答一声落回水面。
唐翳在黑暗中睁眼,身侧,杨言依旧睡得很死。
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传来,整个地面猛烈的摇动。轰的一声巨响,唐翳家中的实木书架倒了下去,锅碗瓢盆乒乒乓乓摔得七零八落。
唐翳慌乱的撑起身子,伸手去推身边的人:“杨言——”
响声骤起,杨言猛地翻身,赤脚跳下床沿。
“我在。”极低沉的应了声,杨言摸到把柴刀,斜插在腰上,飞快的冲到门口。
拉开门,一股浑浊的风扑面而来,逼得人难以呼吸。
整个地面开始剧烈颤动,未来得及化去的雪沫被激扬而起,一片白茫茫的凌乱。
四下里开始有烛光燃起,在这满眼灰白的颜色当中并不显眼。
山石、雪块自山头滚落。
嘶叫的旋风刮得天昏地暗。
突地,冰冷的雪峰上发出一声雷鸣,一道潮水般的灰线在暗夜中从山上卷下,厚重的雪块宛若蛰伏在暗夜的蛟龙,瞬间吞没底下几处民宅,余下大片惨白。
唐翳仓惶坐在床上,紧紧抓住身下的被子。他腿不能动,听到外面的声响,心中愈发惊惧。
咔嚓一声脆响。
唐翳无声抬头。
屋梁椽柱发出折断的声音。
被眼前之景所震,杨言大脑的思绪被瞬间掐断,又很快回过神来
“不好,怕是要雪崩了!”杨言仓促间回头大喊,“唐翳,快出来——”呼声刚出口,杨言蓦地反应过来:唐翳腿伤未愈不能动弹。忙飞快的冲进房中,背起他要往门外跑。
唐翳挣开杨言,返身回去,探手去摸被子夹层里杨言挣回来的银子。
“不要了!”杨言一声大吼,二话不说,横抱起唐翳,扛到肩上,冲出门外。
与此同时,身后大片白沫扬起。
杨言冲出几步,听到肩头上唐翳一声短促的哭声:“我的房子……”
回头,唐翳那间老旧的小屋被雪浪压垮,在杨言瞳孔中映出一道白线。
杨言脚步微顿,随后当机立断,疯狂的朝前跑去。
四下里人影幢幢,村民们四处乱撞,朝着各个方向毫无目的奔走。
喧闹声,雷鸣声,房屋倒塌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唐翳趴在杨言的肩头,断断续续道:“杨言,往高处跑,我们跑不过雪……”
杨言调转方向,朝着断头崖奔去。
身后轰鸣声越来越大,突地浑身一冷,杨言脚下踉跄,朝前扑倒。随后,眼前大片的白铺天盖地压下来,整个世界忽然静了,连呼吸都窒住。
杨言紧紧的攥住唐翳的手,感觉他的温度仍沉沉的压在自己肩头,张口想呼,却吃了满嘴的雪粉。
我们就要这样被活活的闷死冻死了么?杨言心有不甘的挣扎了一下,却有更多的雪块沉沉的压下来,钻进来他的脖子里,滑到他的脊背上。冷到极致,反而有种被灼烧的刺痛感。
突地,一股力量自下而上的横冲过来。
杨言只觉得腹部被狠狠地抽击了一下,疼得整个人都要抽搐起来,紧接着浑身的冰冷凝滞感蓦然消失了。呼吸陡然一畅,耳旁风声呼啸,杨言攥着唐翳,两人身不由己,被高高的弹飞起来,挂到山壁一棵斜出的青松枝杈上。
杨言双手紧紧抱住那根树枝,嘴里喘着粗气,半晌才回过神来,侧头与唐翳对视。
两人均被眼前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垂眼下去,整个村落已经被厚厚的雪层覆盖了,看不出一丝活气。
忽然,雪层上裂开一道裂缝,紧接着,又是一道……
裂痕越来越多,一抹红色出现在触目惊心的大片死白上,填充了裂痕的缝隙。
很快,雪层下的各处裂痕均被这种红色填满,纵横交错。仿佛这片雪忽然有了生命,被人用刀子拉出道道血痕。
整个雪面开始簌簌发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翻腾荡动。
哗地一声,一道红影破开雪层,蜿蜒而出。
“你看——”唐翳失声惊呼。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说出两字,“血藤!”
那血藤已不如杨言带下山时那样细小,足有成人两臂粗,在地上蜿蜒游动,恍若一条血色的巨蟒。
仿佛受到这支血藤的鼓动,霎时间,整个地面剧烈的颤抖,雪雾激扬,白蒙蒙的一大片。视线模糊间,一大蓬扭曲杂乱的血藤冲破雪层,露出妖异而又狰狞的面目。
没有任何支撑,藤蔓贯穿了一具具人的躯体,招摇在空中,宛若一只血红的,张牙舞爪的兽。
这些被藤蔓贯穿的人,衣衫碎烂,神态狰狞,以各种形态展现着他们的死相。看脸却仍能认出,这些都是杨村的村民。
不时有血,滴滴淋淋的自空中洒落雪地。
红与白相互映衬着,异常鲜明,恍若一团源自地狱的火,在这个暗夜里,无声的灼烧。
唐翳紧紧的抱住身下的树枝,眼前一幕,几乎要让他吐出来。
杨言倒吸口气,下意识腾出一手,去摸仍插在腰间上的柴刀。
仿佛感应到活人的生气,血藤在雪地上迅速游走,攀沿上山壁,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它……要上来了……”唐翳看了杨言一眼,声音发着颤。
杨言咬牙,抽出腰间那柄卷口的柴刀:“放心,它来不了!”
他双手抓住树枝,使劲往唐翳身侧挪了挪,握着柴刀的手跨过唐翳的腰身,将他护在臂下,咬牙切齿道:“它要是敢上来,我就一刀劈了它!”
血藤爬行的速度并不快,仿佛受到某在力量的牵制,它越往上走,行动越慢。
唐翳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血藤,忽道:“杨言,你快走吧。”他抬手指了指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你往那上面去,然后朝断头崖顶跑,它速度没你快,够不着的。”
杨言瞪了他一眼:“要走一起走!”他抬眼看了看唐翳所指的那块岩石,又看了看脚下。
那岩石极窄,仅容得一人侧身站立的空间。
那血藤仿佛听懂了二人对话,忽放弃攀爬,猛地一阵收缩,回旋,狠狠地抽在石壁上。
它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抽得整个山壁都颤动起来,树枝一阵剧烈的摇晃,发出噼啪两声断裂声。
仿佛是找到了捷径,血藤弓起身子,一下一下,狠狠撞击抽打着山壁。
唐翳死死的抱住树枝,脸色青白:“你若不走,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言在摇晃中慢慢支撑起身子:“走!”他铁青着脸看着唐翳,“听着唐翳!我们一起走,我先上去,然后再想法子来拉你!”
唐翳不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垂在半空的两条腿。
杨言把柴刀仍插回腰间,双臂用力撑着树枝,慢慢的屈起一条腿,然后整个人跨坐在树枝上,腾出一手,揪住唐翳腰带,两人一起,一点一点朝着山壁的方向挪近。
咔的一声,顶上,一根一臂粗的树枝被震断了,掉下来,砸在唐翳肩上,落了一肩的雪。
杨言在剧烈的摇晃中稳住了身子站直,奋力的伸手过去,离那凸起的岩石却仍差了一小段距离。
回头看了看唐翳,又看了看头顶处那块岩石,杨言深吸口气,小腿微蹲,一个飞身跃起,单手勾住了那岩石,悬在半空。他五指用力的抠住岩石,手脚并用,开始往上攀爬。
山壁上的泥石遭受到血藤这一阵猛烈的撞击,有些松动。杨言一脚蹬在块石头上,脚下忽然一空,石块咕噜噜滚下山去。
唐翳看得心惊,险些叫出声来。
杨言在半空中一阵挣扎,勉强稳住身形,双臂用力,成功攀上岩石,回头对着唐翳虚脱的一笑,迅速解下腰带,抛给唐翳:“快,上来——”
唐翳看着那根腰带,没有动。
“快点!”杨言连声催促道。
唐翳颤抖着伸出手。粗麻布制的腰带在空中来回晃荡,唐翳竭力伸手,几次指尖堪堪碰到,它便已荡开。
树枝的摇晃越来越激烈。
每次均是猛地一沉下去,再高高的弹起。
唐翳一个不防,身子被它弹起了数尺,再重重跌回树杈上。这一下骇得他失声尖叫起来,双手紧紧抱住树枝,再不敢动。
“唐翳,唐翳——”
“唐翳,快上来!你可以的!”
那岩石很窄,杨言一手死死抠住山壁,一手握紧了腰带,大半个身子攀在外头。
头顶的呼声不断,唐翳咬着唇,紧紧盯住那因为受到撞击,一点一点暴露出来的树根。忽用力闭紧双眼,大声喊道:“杨言,我讨厌你!”
他睁开双眼,满脸的泪痕被冷峭的西风冻住了,如冰棱般挂在脸上:“杨言,我真的很讨厌你!你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你以为我们真的是朋友吗?我其实一直都看不起你!我一点都看不起你,你知道吗?!快滚——”
杨言的声音静了,静了片刻,他忽然在西风中咆哮起来:“你娘的!你以为老子就喜欢你,愿意跟你做朋友?!老子不过可怜你!“他吼声极大,那根腰带却始终悬在半空,”废什么话!你赶紧给老子上来!”
唐翳不答话,他低头,看着满目疮痍的大片白的红的。
这么跳下去,应该就结束了吧?
死是什么滋味,唐翳真的不知道。毕竟没有人活着的时候就会想死……
他趴在树枝上,小声抽泣一阵,开始尝试着一点一点松开手。
“唐翳,唐翳——”杨言显然看穿了他的想法,继续怒吼,“你他娘的要是敢掉下去,老子就马上跳下去揍你,你信不信?!”
他说完,松开抠住山壁的手,似乎真的准备跳下去。
唐翳一惊:“你别……”
“上来!”
唐翳咬咬牙,再次朝那根麻布腰带伸手。
一下,抓不住,两下,也抓不住……
青松根部已有大半暴露在空气里,哗的一声,整个树身朝下倾斜一个角度。
唐翳忽然收回了手,长吸口气,双臂撑起身子。
血藤砰的一声,再次猛烈撞向山壁。
树枝猛地朝下一沉,继而高高弹起的瞬间,唐翳双臂用力往下一撑,身子飞扑而起,双手抓住了杨言垂下的腰带。一双眼睛,对上杨言早已充血的瞳,不知是喜是悲。
杨言只觉得腰带一沉,无声骂了句脏话,开始运力往上拉。
他以右臂牵扯腰带拉住唐翳,系着紫色石头的麻绳便自他袖中滑下来,顺着腰带一路滑到唐翳的手腕,再落入袖根。
与此同时,青松沿着山壁倒栽下去,重重砸在血藤身上。
泥土哗啦啦的滚落,汇聚成一道褐色的流瀑。
血藤被青松砸中,忽然安分起来,盘成一团蛰伏在山底,恍若一只静待食物的蛇。
蓦地有红光大盛,杨言在惊诧中抬眼,瞳孔猛地一缩,手上的力度加大,堪堪勾住了唐翳的手指,将他那只青白干瘦的手握在掌中。
唐翳仰着头,将他的反应看得分明,忍不住扭头去看脚下的变故。
只见那些贯穿着村民尸体的血藤忽然膨胀起来,发出极为亮眼的红光,与此同时,藤蔓上的尸体迅速干瘪收缩,瞬间变成一个空壳,风一吹,化作无数碎末。
而后,吸饱血的血藤迎风暴涨数尺,迅速向山壁的方向袭来,宛若条条血色的蛟龙。
只听嘶啦一声,一条血藤高高昂起头,朝着唐翳的腰上席卷。
唐翳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血藤又重重的弹开了,打在他身侧的山壁上,溅起无数黑土,发出刺耳尖利的吱一声。
随即,它再次弓身而起,一个反弧啪的一声抽打在空气中,飞快向杨言的脸面冲去。
杨言下意识朝后一躲,藤蔓长度已尽,末梢处却忽然开出一朵血色的花,宛若骤然张开的一张血盆大口,朝着他狠狠咬下。
半空中,一道白光激射,笔直刺入花心。然后砰的一声巨响,藤蔓花被炸开了,鲜红的液汁在空中爆开。
白衣如雪的女子单手持剑,凭虚御风,顷刻已到眼前。
她肤若凝脂,眉眼如画。极长的黑发,只以一根白玉簪簪住,随着她白色的衣裙一起,在风中四散开来,不带半分人间烟火。
见到她的一刹那,杨言以为,自己一定是见到传说中的仙子了。
眼前这女子秀雅绝俗,浑身都散发着清冷之气,偏又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似曾相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