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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上断头崖的路,向来是难走的。好在昨夜,杨言一路留了些标记,今日天晴,雪又化了许多,相比起昨晚冒雪登山,已是容易了许多。

血藤生长的地方并不算险,只是它的颜色特别,红得发黑,蛰伏在草丛里,四周丛生的杂草把它掩得密实,不留心看,确实难以发觉。

而且,这血藤极为坚韧。昨晚,杨言硬是连托带拽,又砍了十几刀,才将它弄下来这么一小段来,还被溅了好一身黏糊糊的藤汁。

杨言握着镰刀,把生在血藤周围的杂草一路割了个遍。这才小心翼翼的刨开血藤周围的泥土,准备将它连根一起带走。

冬日里冷,杨言伸手扒拉着泥土,却觉得这里的土比之前一路上未化的雪还要冷硬许多。

一铁锹下去,直震得人虎口发麻。杨言咬牙,卯足劲下唐翳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透过屋顶的破洞,望向灰蒙蒙的苍穹。天色愈发暗沉下来,杨言还没有回来。

细细碎碎的雪粉又开始飘了起来,今夜怕是又要有雪。

唐翳青白纤细的手指抓住了床头,借着一点力,气喘吁吁的坐起来。

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有,身上冻得发僵。

唐翳倚坐在床边上,呼出的热气化成一道白雾,氤氲着,袅袅飘散在空中。

砰一声,木门被毫无征兆的推开了。

“唐翳,唐翳——”

漫天飞雪和杨言身上夹袄破洞处飘出的棉絮一起涌进屋里,沾到唐翳散乱的黑发和眼睫上。

唐翳脸上露出丝笑意,低低应声:“你总算回来了。”

杨言手脚麻利的关了门,抖了抖身上的雪水,这才凑到唐翳的床前:“今日可还好些了?”

“死不了。”唐翳轻轻说着,伸指揉了揉眉心,眼前一片昏黑。

“死不了就活着罢。”杨言随口应声。

唐翳静了一会,小声道:“大雪封山,出不去,别折腾了。”

杨言不答,自顾自搓热了手,在唐翳额上摸了摸:“还这么烫。”自怀里翻出个牛皮纸包,朝墙角走去。

唐翳迷迷糊糊靠坐在床头,听到杨言在屋子里头叮叮当当,提起的一颗心渐而放了下去。

很快,药香粥气飘满了整个房间。

杨言挑了个好一点的破碗,随手抓了把雪擦干净,盛了碗粥放到唐翳手上,然后把碾碎煮热的草药自小锅里倒出来,揭开被子准备给唐翳换药。

唐翳诧异的捧着粥碗,终于意识到不对:“你哪来的米和药?”

杨言手脚麻利的卸了唐翳断腿上的板子,换了新药,再接过他手里的粥碗,喂了两勺,这才献宝似的掏出怀里那张卷成圆筒的悬赏令。

“你瞧这是什么?”

唐翳接过悬赏令,铺展开来。红色的纸张,映得他青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悬赏令?你要去断头崖上找血藤?”

杨言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不可以……”唐翳抓皱了红纸,身子前倾,“雪山路滑,你……”

似乎料准了他的反应,杨言随手将粥勺喂进他嘴里。

粥里放了肉末,极为香甜。

唐翳未出的话被一勺热粥堵了,猝不及防的呛咳起来。

杨言一愣,忙放下粥碗,手忙脚乱在他后背上拍着。

“别……”唐翳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断断续续道,“山路危险……别去……”

杨言静了半晌,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没事。断头崖我熟得很,等我赚了银子就回来,依旧给你买吃的,买肉。”他说完,飞快的抽了手,拍拍夹袄上的土灰,跳起来,“粥我给你放那了,你一会记得吃,吃完就睡觉,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唐翳一手按住胸口,执拗的摇了摇头。

杨言却已抽身走远:“你就安心在家里等着,等你身子好了,再给我讲故事。到时候咱们还像从前那样。等日后,你读书考了状元,当了大官,我就跟着你,到时候,我也混个武状元当当。”

唐翳抬头,看着杨言的背影再次随着细细密密飞舞的雪花,飘入凛凛西风当中,心中有说不出的艰涩味道。

金銮殿试,终究只是在苦难生活中聊以宽慰自己的一个梦而已……光是一次会试花在路上的盘缠,就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杨言腰上别了把卷了口的柴刀,吃力的往断头崖上爬。以往熟悉的小路被雪封了,他不得不绕远路。

那件老旧的夹袄并不防寒,更不防水。雪落在他身上,化了,浑身愈发冷得打抖。

然而,一想到那十两银子一尺的血藤,杨言胸前的热血就忍不住沸腾起来,加快了脚步。

不提防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便滚下坡去,幸而抓住一棵拦路的青松,才止了去势。杨言挣扎着自雪地上爬起,摸了下身上,柴刀仍在,手背上划了老大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呼……”长出口气,杨言脚下一软,重新坐回去。刚才这一滑,可把他骇得不轻。

天愈发黑起来,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刮得邪乎。

这山头,到了夜里,也不知会不会有野兽出没。

杨言伸手摸进怀里,把白日里在镇上买的几个干冷面饼拿出来,就着雪啃了几口,扶着树干,再次慢慢的站起来。

出来的时候在杨二虎家那老院子里偷偷抽的两根干柴,如今也派上用场。

杨言点了根干柴做火把,继续朝上爬。

唐翳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

风停了,雪也停了,满屋子飘着鱼香。杨言守着个小炉子,背对着他把一碗稀粥喝得唏哩呼噜响。

听到身后的动静,杨言回过头来,眼角的刮伤和额头上的青肿让他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吓人。

咧着嘴对着唐翳笑了笑,杨言乐呵呵道:“你醒了?”他看了看手里的粥碗,又看了看唐翳,最后把碗朝地上一放,擦了把手,“我给你盛碗鱼汤喝。”

没放姜醋,乳白的鱼汤泛着腥气,对于这两个少年而言,却仍是难得的美味。

杨言小心的捧着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鱼汤泛着的白烟,在眼前氤氲不断。唐翳恍恍惚惚的接过碗,觉得眼下一切都不真实。

经不住杨言一再的催促,他把一碗鱼汤全数喝下去,温热甘甜的鱼汤,让唐翳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杨言安静的看着他把一碗汤喝完。

“好喝吗?我头一次买鱼买肉。咱们有银子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唐翳垂首,看着杨言冻僵的手指和手背上的伤痕,有些愣神。许久才道:“你真的把那血藤给卖了?”

杨言拍了拍胸脯:“自然。卖了十两银子呢。我买了鱼和肉,又买了米,还剩下好些。”他把怀里散碎的银子如数拿了出来,交到唐翳手上,“这些,你都收着。以后我赚了钱,也还都是放在你这里。”

唐翳伸手,接过杨言手上还带着余温的银子:“你都给我了,那你呢?”

杨言满不在乎道:“我的不就是你的。”

唐翳怔了怔:“你不怕我私下吞了这些银子?”

杨言看了他一眼:“不怕!我信你,唐翳。”

唐翳不说话了。他咬唇,飞快的扭脸对着墙根。

杨言愣了下,伸手扳过他的肩头:“你干嘛?”

唐翳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道:“你别动,我想哭。”

杨言有些慌了:“哭什么?腿上又疼了?”

“没……”唐翳摇摇头,哽咽了下,“我原以为,我腿好不了,你迟早也……也不打算管我了……”

“嘿!”杨言冷笑一声,“唐翳,你也太小看我杨言了!我杨言还能是那种把兄弟扔下不管的人?再说,你腿怎么就好不了?好得了!我看一准好!”

唐翳抿着唇,不说话。

杨言又忙不迭说道:“我问了那收血藤的人,他说我若还有本事弄得到,以后每月十日当天,他便来收。我觉得咱们是运气到了,以后再不用过苦日子。”他把脑袋往唐翳身上凑近了些,“我想了个主意。既然有人收购血藤,我就想干脆把它连根拔了,种到你这后院去,到时候每个月砍它一截卖了,攒下银子,给你读书考状元当盘缠去。”

他指了指唐翳的断腿,“它害你断了一条腿,我每月狠狠砍它一截,也算为你报仇了。”

唐翳低着头,听杨言提到会试,眼皮子微微一动。

会试,他何曾是不想的?

多少次,他想着摆脱这种贫困而又无望的生活,他想要出人头地。而唯一可以寻着的,可以让他觉得有点希望的路,就是参加会试。

只是,他断没想到,曾经害他遭遇横祸的血藤,如今竟有可能变成他参加会试的铺路石。

世事无常,倒真是令人难料。

杨言看他半天不搭话,又自顾自盛了碗鱼汤:“这汤对你身子好……”

唐翳伸手推了,沉吟片刻,低声道:“杨言,你把伤养了,过几日,等雪化了再去。”

杨言放下碗:“等不得。再过几日,若是被村子里那群混蛋发觉了,说不得会被抢了去。”他捋了把衣袖,“放心,我都准备好了,一会就去,保准把那株血藤给带回来。”

“……那”唐翳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把汤喝了。”

杨言笑了笑,做出一脸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你没睡醒的时候,我都喝过了,剩下的全留给你。”颇为潇洒的朝唐翳挥了挥手,“唐翳,你在家里好好养着。我去了——”

“一路小心,杨言。”

“好好保重,唐翳!”

去,只砸得铁锹梆梆作响。两三下过去,铁锹木柄无法受力,从中断开。生铁的锹头飞出半米,落入那蜿蜒盘旋的血藤中心。

这锹暂时不中用了。杨言扔开手上的那截断柄,弯腰到那一大蓬胡乱纠缠的血藤当中去翻找锹头。

那血藤不仅硬,而且带刺,密密匝匝的叶子上均作锯齿状。杨言探手下去,手上、腕上很快被拉出许多道口子,疼痒难当。

突地,手指碰到一个硬物,触感冰润光滑,倒不似那锹。

杨言费力扒开藤蔓,只看到一点淡紫色,亮晶晶的在大片血色的红藤中时隐时现。

“什么东西?”杨言自言自语,手上却不停,紧致围拢的藤蔓被他再次强行扯开了寸许。只见里头红色的细藤拧成麻花状,宛若无数红色的细蛇,扭曲缠绕着一小块淡紫色的石头。

杨言伸手握住那石头,用力一扯,石头自大片包裹的藤蔓中被生生扯了出来,拉出几缕红丝。

细看来,却是一段被扯断的红绳。

紫色石头被弄出来后,原本包裹严实的血藤便松散了许多,软软的垂了一地。

杨言自大片藤蔓丛中寻回锹头,丢到一边。然后坐在个突起的土堆上,将石头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那是四四方方极薄的一块紫色石头。

这石头顶上系着的红绳已经被扯断,迎着光照,上面似乎有些奇异的花纹。乍看上去,就像街上小贩切好的一块紫米糕。

杨言对着那石头看了几眼,将原先断掉的红绳扯了出来,随手用一根麻绳重新对穿了,松松的挂在腕上,决定用手挖土。

这血藤看似不大,只有一臂宽的团成团,实则盘根错节,相互萦绕,足有数百米之长。昨天夜里,杨言为了多砍一些藤蔓,曾试着将它扯直了拖出来,岂料只一松手,这血藤便又重新盘了回去。

然则今日既是要把它连根带走,杨言反倒觉得它萦绕盘旋得越是紧致越是方便。

本以为这样的藤蔓必是根深蒂固,不想这血藤扎根却十分浅。初时挥动铁锹,杨言只觉得这藤下的黑土坚实冷硬,难以撼动。待得用手,却觉得下面的土壤松松垮垮,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将那血藤连根拔起。

抬手将血藤连同断掉的铁锹一起收入事先准备好的麻袋,杨言心情颇为舒畅,忍不住哼出个曲儿,一路乐颠颠的下山。

傍晚时分,唐翳家里又飘出了肉香气。

杨言煮了一挂排骨,挑挑拣拣,先将大块的肉盛了一碗给唐翳。自己小声嘟嚷着唐翳教过的《千字文》,在院子里头刨土,挖坑,种血藤。

唐翳倚在床头,听着后院里念念叨叨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心头却莫名有几分不安起来。

一时,杨言忙活完了事情,擦着手进来。

唐翳瞧着他满是土灰,几乎掉光了棉絮的夹袄,忍不住道:“杨言,你今晚还睡我这罢?”

杨言没有自己房子,之前一直蹭住在唐翳家中。自唐翳腿脚摔伤后,杨言担心自己晚上睡觉不老实,会压到唐翳断腿上,便自觉到村子口的草垛里头过夜。

听到唐翳唤他,杨言愣了愣:“怕是会弄伤了你,我仍是到村口去。”

唐翳摇头:“留下罢,我夜里一个人睡着也冷。”

杨言想了想:“就怕我睡得太死。”

唐翳笑起来:“你睡相好不好,我又不是不知道。我都不嫌,你还怕?”

杨言也笑:“怕什么!外头冷得要死,我巴不得呢。”自顾自盛了碗肉,蹲在唐翳床边吃起来。

入夜。少了先前疯狂肆虐的风雪,整个村子一片死寂。

唐翳闭着眼,裹紧被子,一下接一下数着断腿上传来的刺痛:这腿伤拖了许久,纵是能治好,怕也得落下病根。

隔壁,杨言早早睡着了。

他似乎累得很,破夹袄一脱,呼噜声就打得震天响。

唐翳脊背与他相抵。隔了一层里衣,杨言滚烫的体温传过来,让他十分惬意,

迷迷澄澄的睡意开始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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