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乌兰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沈缨选的宅子是以清净为主。
清净，有时候就意味着太偏。
唐翳从正门入，但见那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每个院落都设了正房、厢房、下房、雨廊……
宅中种满各色花草，每个院子都置了水井。
只是未经打扫，又不曾住人，初走进去之时，很容易生出一种颓然之感。
唐翳将马都牵去了后院，他头次住那么大的房子，心里反倒觉得庭院太宽，有些落空，也有些阴冷。
逐个房门推开，里头空荡荡的，还未来得及布置什么家具，唯有几处正房里头设了简单的床铺，桌椅柜子之类。
四处极黑，都落了尘。
这个地方显然很久没人来住了。
绝尘子想是累极了，居然难得的收起了满腹话语，一进门便随便往地上一坐，闭目打起坐来。
沈缨拿了银子，让唐翳到县内的商铺去置办些毛毯被褥之类的东西回来，又嘱咐他出去请了人回来收拾。
唐翳拿着银子出去，买了好几床被子，又买了纱帐枕头烛台油灯之类的。
因见他买的东西多了，店家便主动借了辆板车让他将东西运回去。
出了那店铺，唐翳看了看手上的银子，仍有许多富余。想着沈缨要请人来打扫，只是四处茫茫，他从未雇过小工，亦不知如何去雇人。想了想，便去买了笤帚，木桶一类的工具。
对着自己的家，他当然更情愿是自己亲自去收拾。
路上行人极少，唐翳一路推着板车回来。一条枯瘦的人影低着头，自他身侧走过，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
唐翳回过头去，见那人脚程极快，拐进条巷子，就走得不见踪影。
唐翳愣了愣，只当是认错人了，并未放在心上，回去后便将剩下的银子如数交给沈缨。
沈缨因看他孤身一人回来，便问：“怎么不叫人？”
唐翳摇头道：“太晚了，街上没什么人。”又将笤帚等物一一摆下，“师父，我来收拾吧。”
沈缨皱眉：“这般收拾，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唐翳不敢答话，只想着自己的房子，纵然一点一点收拾好，心里也是高兴的。
沈缨抬头，因见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便只说了他一句，也就作罢了。
唐翳想着沈缨长途跋涉，怕是累坏了，忙先用抹布擦干净张椅子，搬到院子里，让她坐下了，然后自己打了水，到正房里头，忙忙擦了地板和床，将整个房间打扫干净了，又将床铺被褥等物搬进去，点了蜡烛，插上烛台，打点好一切，才出来对沈缨道：“师父，房间已经好了，你进去休息吧。”
他说完，又手脚麻利的收拾出两个空房，拿着簸箕往院里去，打算将院子也扫一扫。
院里头还未有灯，漆黑一片。唐翳站在黑暗里，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寻思着：要是能在这走廊上挂些灯笼才好。
正想着，笤帚扫在片花叶上，里头呼喇蹿出一物。
唐翳没提防，吓得大叫一声，跑出几步，撞到一扇门上。
门被撞开了，里面呼啦啦飞出大片蝙蝠，唐翳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正觉得慌了神，忽见院子前头直挺挺的站了一抹白影，长发过腰，浑身衣裙飘飘然的。
“师父……”唐翳疾步走过去，蓦地觉得不对，眼前之人并不是沈缨。
连退了几步，再次转身，忽然撞到一物，抬头，便见沈缨站在面前：“怎么？”
“师父，这里有……”
他是学道之人，本应对这些山精鬼魅是全然不怕的，然而毫无防备，骤然见到，仍是骇得不轻。
“有鬼？”沈缨漠然看着他。
唐翳点头，稳了稳心神：“师父……”话未说完，忽见沈缨脸色越来越诡异，啪嗒一声，她的眼珠子掉了出来，血淋淋的摔到地上。然后她一张清秀的脸渐渐拉长了，五官都扭曲成出诡异角度，变得模糊不清：“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鬼？”那声音沉沉的冒出来，含含糊糊，便似自水底鼓动出来的泡沫声响。
唐翳一惊，松手退开几步：“你……”
那白影脸上挂着血，步步逼近。
四周的风仿佛都黑了下去，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唐翳极度惊惧之下，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想起沈缨说过，山精妖怪，若要伤人，多半是因为结怨。而鬼魅则是人死后一股怨气所化，没有实体，只能利用人的恐惧，逼得人自己伤害自己。
“我……我不怕你！”
他咬牙说出这句话，整个人忽然镇定了许多，先前在昆仑山上所学的东西也渐渐回到脑子里来。
手上没有拿剑，唐翳略微迟疑，抬手扣起印结，闭目念起往生咒。
道家驱鬼，其实有更加强大的入门咒语，可以将普通怨灵瞬间镇压下去。然则唐翳性子温顺，虽然对这些咒语都记得很清，却不愿轻易动用。
四周景物如水影般，随着的他的咒语念出，模糊而又清晰。
唐翳低着头，只顾闭眼念咒，一开始是因为害怕，后来越念心越静，四周渐而再听不到奇怪的声音。
“昀昔。”一个熟悉的声音入耳。
唐翳睁眼，只见四周宁静，沈缨与绝尘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
“师父！”他轻唤了声，本能举步想走过去，忽又停住。
定了定神，他伸指用力揉着眉心，疑心这仍是幻象。
沈缨走过来，抬手在他额上探了探，掌心的温热及她身上如冰雪初化的清新气息传来。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许久不动？”
唐翳轻出口气，这才确定眼前之人是沈缨无疑。
“我……”他张了张嘴，漆黑的瞳中忽然有一点光亮散开了，然后迅速凝为一线，收了回去，笔直没入他瞳孔的深处。
再次回过神来，唐翳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适才经历了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沈缨皱了皱眉，凝目望向他的瞳：“有人对你下咒？”
唐翳茫然望着沈缨。
绝尘子捻着下巴，围着他上下看了几眼，忽将他后背扳过来，伸手做了个撕拉的动作。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手上分明什么也没有。手掌翻出来的时候，掌心处却明显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
沈缨一眼瞥见他掌心的事物，冷哼一声：“下三滥的手段。”
这种用纸剪小人下咒的办法是民间最常见的，属巫蛊一类。施法者操纵纸人，或扰人心神，或乱人家宅。因其手法极其卑劣，又多半心术不正，常为修道者所不耻。
沈缨指尖凝出一点白光，点向那纸人。
这纸人巫术未破之前，与施法者心神是相通的。
这样的手段并不高明，若非今日沈缨与绝尘子体内真气均已耗损过度，也断然不会等到唐翳回来仍无所觉。
沈缨心头愠怒，有意要让施法者吃些苦头。
这一指真力虽没有多少，但若强行撕毁那纸人，也定会撕裂那施法者的灵体。
绝尘子看到沈缨要出手，忙收拢手掌，将那小人藏在背后：“别动气，别动气。不过一个小玩意，为他生气不值当啊。”
他侧了半边身子，重新将那小纸人抽了出来，对着月光看了看：“有趣有趣，这种唬人的事向来是我最喜欢做的，怎的今日居然有人做到我头上来了。”他“哎呀”一声，随手将那纸人收入怀里，“怪我怪我，沈道长既然要置办宅子，我竟没有事先将这宅子的底细摸清楚，反倒累得美人动怒，也害我徒儿吓了一大跳。”又伸手拍拍唐翳的头，“徒儿，此事你不必害怕，待我明日作法，将他揪出来。”
唐翳愣愣的看着绝尘子，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徒儿了？又望向沈缨：“师父，这宅子有什么问题么？”
沈缨面容极冷：“宅子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人想让它有问题。”
乌兰县内，一处老宅中传来人的窃笑声：“老爷子请放心，这套法子，我们都已经试了好几遍了，百试百灵。”
灯下，干瘦的中年人吃吃笑着：“我的手段，您是知道的。保管过了今晚，那些人就得搬走。到时候钱已经归了您了，宅子又物归原主，还是您的。就怕接连做了几桩案子，这宅子的名声要坏了。此后，再要诓这些外地人可就有点难了。”
对面，体型富态的男子捻着油光满面的脸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这个倒不是问题。我这宅子三进三出，只要价格压得低些，不怕没人来买。就怕遇到个难缠的，买下了就死活不肯走。听说此次买下那宅子的人出手十分大方，怕是有些来头的人。”
干瘦中年人摇头笑道：“不能，我都去亲眼瞅见了，就是一个半大的娃儿，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还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也许就是一对小夫妻，或者半路结伴的野鸳鸯。总之，没什么可怕的，老爷且宽心就是。”
富态男子鼻子里重重“嗯”出一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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